躺在有电灯、自来水、浴室、厕所的卧室里,四宝子已经鼾声如雷,王铭却说什么也睡不着了。
当许锐锋洗完澡回到房间,王铭躺在床上仰头问了一句:“爷,跟我唠会儿呗?”
许锐锋询问:“咋了?”
“有点闹心呢。”
许锐锋笑着回身坐在了他旁边:“唠呗。”
时下月满枝头,圆润如盘,王铭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看着窗外。
“在老鸦窝的时候,老楚上那个课给我弄的热血沸腾,他说,咱们也是一个脑袋,日本子也是一个脑袋,凭啥让他们占着咱的东北?咱国家有四万万人,日本那个小破岛上顶天一万万,干啥让他侵犯咱们?”
“爷,你不道,我听的老激动了,恨不能端起枪就冲宪兵队大营里,和日本子干一下。”
许锐锋让他逗笑了。
“可这厨师一来,我咋还绕不过来弯儿了呢?”
“他们国家也正闹呢吧?我听老楚讲过,老毛子那儿也是各种革命,可你说厨师怎么不在自己国家出力,跑咱这儿来了?他不是经过啥特殊训练的么?”
许锐锋拿起了王铭床头的烟盒,倒出两根一起点燃后,塞进他嘴里一根,抽着烟含糊不清的说道:“怎么和你解释呢……”
“其实这种事,四宝子跟你解释最合适。”
王铭看了一眼鼾声如雷的四宝子,有点嫌弃的说道:“四哥能说明白啥?这要是干仗,站在他身边的人心里最踏实,因为第一个往上冲的肯定是他。可这玩意儿不是干仗啊。”
许锐锋点了点头,反问一句:“杀人的时候,你害怕不?”
“怕啥?”王铭没明白许锐锋的问题,还是回应道:“拿起枪二母手指头一勾就行了,我连第二眼都不带看的,在天王山下,我打死那日本子长啥样都不记着,有啥可怕的?”
“是啊,枪械降低了我们在杀戮之后的罪恶感。”许锐锋继续问道:“用刀呢?”
“那也不怕,那帮日本子哪有好揍。”
许锐锋依然问:“要是让你杀的不是日本子,你心里也没有恨,不过是有个人告诉你,这是命令,必须执行呢?”
王铭不说话了,他脑子里出现了一幅画面,那就是自己拿着刀直接扎入了对方的腹部,鲜血带着温度流至在手上,抬起头的瞬间,看见的是对方近乎狰狞的面孔。
那血,仿佛在慢慢的发烫……
“对,就是你现在这样。”
许锐锋解释道:“杀人的时候不可怕,无论是冲动杀人还是在战场上,因为你有理由能说服自己,能解释,这就已经消解了很多心里压力了。”
“可要是什么都不因为,仅仅为了‘命令’二字的时候,杀人包括杀人后的压力就会形成一种折磨。”
“军人不会体验这种折磨、悍匪也不会体验这种折磨,普通人、正常人,会深陷折磨之中。”
许锐锋指着自己说道:“当初我就被折磨的睡不着觉,每一天都能梦见那些人的脸,他们的死,只是为了有人出了大价钱,而我,在梦里每次低头看见的都不是染血的刀,而是染血的钱。”
“说实话,我在这种梦境活了好多年,虽然不至于害怕,但是,每一次面对内心的询问‘你为什么杀他们’的时候,我都张不开嘴回答。”
“厨师可能也是这样。”
“她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死,单纯的不想让这种压力困扰自己了。”
王铭插嘴道:“那不干不就行了。”
“哪有那么简单?”
许锐锋解释道:“无论是老毛子契卡、日本人的间谍、南京的蓝衣社还是咱们的地下组织,你以为是门口的东北大炖菜呢?那门儿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不说别的,你走出这个大门以后,把曾经暗杀别人的事说出去怎么办?”
“还别说这些地方,就算是你跟了孙百万,成了他手下的心腹,你提一句退出试试?”
“当天晚上要没人摸到你家床边偷着下黑手,我都跟你姓。”
王铭好像明白了,沉思片刻,突然抬起头看着许锐锋:“爷,我不退出。”
许锐锋乐了:“你啊,少往自己身上联想,有那心思多劝劝自己个儿,和四宝子似得当个没心没肺的人多好,对于他来说,世界上就两件事,要么吃、要么睡,活的一点都不累。”
俩人说着话,四宝子突然插了一句:“别动,那他妈是我的肘子!”
那把这俩人笑的,这个货做梦都是这一套,估计是又梦见在监狱的时候了。
清晨,当许锐锋在这间屋子伴随着日头的升起睁开双眼时,他那专属于晨光的生物钟是依靠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只要不喝大酒或者失眠,几乎都会在这一刻准时醒来,哪怕继续去睡,这个时间点也一定会醒。
不同的是,当许锐锋准备起身去练一套拳、舒展一下筋骨时,他在院落内看见的却是坐在那里望着天空的厨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