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日头刚刚站上太陵城的城头,皇宫安定门前的大驾卤薄就已经排列完毕,正等着咸嘉帝的车驾就位,便可开赴城外太祖陵了。
虽说是大驾卤薄,但此时正值朝廷多事之秋,仪仗内的官兵、车辇、马匹、牛、象、兵器等均有大幅减损,然而,在寿王他们眼里,祭祀祖陵这事非同小可,马虎不得。所以,寿王的仪仗虽然排在皇帝大驾的后头,可是,人人喜气洋洋,各色旌旗昭彰,声势浩大逼人。
而前方皇帝的仪仗则要寒酸许多,只有袁思孝领着一百名上林卫军士腰跨短刀,鲜衣怒马的齐齐立于大驾的前后左右,而在他们之前还有巡防营军士列队的仪仗,汪正明则领着大小太监宫女跟在皇帝的大驾后。
在寿王的车驾后,是百官的队伍,太陵城里各大衙门的官吏们,也都加入了谒陵的队伍中,有所不同的是,内阁三老以及兵部、户部的主事官员都告了假。皇帝病重,无力约束百官。寿王只想着尽快拿到最高权力,所以也不想节外生枝。至于穆、许两位总兵,毕竟也没有彻底跟朝臣们撕破脸,所以也就不计较了。
而代晴领着凌萱站在了寿王与百官的队伍之间,今日的她一身素雅的浅蓝襦裙,连发髻上的簪子也坠着青翠的碧玉。这身装扮在身前身后那些耀眼的红色、绿色、蓝色的官袍之中,是那么不起眼。代晴丝毫不在意这些,她端正地“藏”在浩荡的队伍之中,凌萱跟在代晴身后,她两手端着一个精巧的檀香木匣,里头整齐地叠着代晴的诰命礼服。临来时,凌萱便是这么端着诰命礼服让代晴换上,可是,代晴说什么就是不换,她说自己虽是二品诰命,却只是一介女流,此次只能算是代夫君杜恺去谒陵,所以不能太显眼,等到了太祖陵要行礼前再换上礼服就是了。凌萱一想也是,于是便这样一直帮代晴端着礼服站到了队伍里。可是,到了这会儿,凌萱突然觉得不太对头,这太祖陵只有皇上有更衣所,其余人等哪有地方换衣服?凌萱猜不透代晴这是怎么了?不应该这么大意呀!可是,现在已经站在队伍中了,又不好随意开口询问,于是凌萱悄悄地在身后喊了代晴几声,可是那代晴就像是封印了似的,始终只留给凌萱一个挺拔的背影!
然而,虽然代晴一直闷声不响地站在队伍中,可她那美丽的脸庞却仿佛始终都裹着一团柔美的光,这道光让她在前后这一群市井小人的中间,显得十分耀眼!果然,不多时,一队凶神恶煞的士卒们便在人群中找到了代晴,他们蛮横地将队伍撕出了一个口子,然后一拥而入把代晴和凌萱围在了中间。代晴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惊慌,她抬眼扫了一遍眼前的这些军士,好像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似的!而这些原本面露凶光的士卒,一站到代晴的身边,竟全都低下头来,将眼神藏在了脚下的青石板之间。
紧接着,穆王盛和许名生一脸阴险的走进了这个小小的包围圈里。代晴也不等穆、许两人站定便开口质问道:“你们这是何意?!”
穆王盛使劲在脸上挤出一点笑,然后开口说道:“杜夫人,前日我与许总兵商议了,你看,眼下城里城外都不太平,我们和杜总兵都是同僚,如今杜总兵还在北境征战,你孤身在太陵,我们当保你安危无虞啊!所以,你看今日还是留在城中为妥。不必辛劳前往太祖陵!”
“哼!”代晴冷笑了一声,转过脸来轻蔑地看了穆王盛一眼,接着便将目光转了回来说道:“你二人皆是封疆大吏,手握重兵之将,怎么?连我一弱女子的性命也护佑不住?今日,我乃是奉皇命随驾太祖陵!你二人何敢拦我?!”
“诶,杜夫人这样说就不好了!”穆王盛说道:“我二人真是好意,如若杜夫人是皇命在身,这倒也无妨,一会儿皇上出宫时,我必当面请下圣旨来,让杜夫人安居城内!我想皇上天恩浩荡,一定会顾念这谒陵之路辛苦艰困,应允我等所求!不然,只怕这一路上真说不定会遇上什么事!真那样就麻烦了!”
代晴心里明白,恶犬算是露出了獠牙!此时的抗争只能是徒劳。代晴默默地闭上眼睛把浮起到胸口的怒气,轻轻地压回了心底,接着她睁开了双眼,淡淡地开口说道:“好吧!那就让我的丫鬟捧着朝廷赏赐的礼服随驾谒陵去吧!唉!这样也算是我代晴不负皇恩!”
听了代晴的话,穆王盛忙说道:“这就对了嘛,杜夫人也得体谅我们不是?当此纷乱之时,我们也是如履薄冰啊!这万一到了城外有什么变数。将来,我们也不好和杜总兵交代不是?”
代晴没有说话,她也没打算去听那穆王盛那虚情假意的话,她在仔细注意着身后凌萱的反应,然而片刻之间,代晴的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在心里猜到了凌萱的反应,果然,当代晴转过身来,就看见凌萱眼眶里尽是泪水,还冲着代晴不住的摇着头!
眼看凌萱的泪水马上就要从眼眶中滑落了,代晴知道这时候在两个虎视眈眈的恶犬面前,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于是她心一横,抬起手照着凌萱的面颊狠狠地甩出了一记耳光,接着便开口大声呵斥道:“死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怎么了,现在我的话也不听了?叫你跟着圣驾能累死你吗!啊?!”
凌萱浑身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涌出了眼眶,她立即明白了代晴这些天来用尽心思的安排。自打乱兵进了城,代晴始终将凌萱挡在自己身后,即便是在汪正明和袁思孝面前,也不肯说破凌萱的身份!昨晚上,她又把自己从小到大的温暖、悲苦、艰辛与感念,喋喋不休的向凌萱诉说着,那是想让凌萱把自己留存在记忆的深处,若干年后偶尔想起她时,还能抬头望一望星空看看自己。今天一早,又死活不肯穿礼服出门,非要凌萱端着木匣子跟在自己身后,那一定是料定了自己出不了城了,这样好让凌萱方便脱身!
看着凌萱的泪眼婆娑,代晴却是“不依不饶”,她接着斥骂道:“怎么了?!委屈了是吗?看平日里老爷给你们惯的!我可告诉你,这木匣子里的衣服给我好生看管着!这可是朝廷赐下的!要是有什么差池,就是老爷也饶不了你!”代晴的话说得刻薄,心里却焦急万分,她心说着:好姐姐快别哭了!再这样下去,咱们谁也走不了!
凌萱终于渐渐止住了自己不停颤抖的身体,她抬手用袖子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努力掐断了面颊上的泪痕,而后才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她看见了代晴甩出那一记耳光后,藏在宽袖中止不住发抖的手。当然,凌萱也听懂了代晴的话,代晴是要她无论如何把这身礼服带出城去,将来有朝一日把这身二品诰命的礼服交给杜恺,也算是他们这对患难夫妻的念想。这份嘱托凝结着代晴光彩闪目的生命,厚重的让凌萱无法拒绝!
看到凌萱点了头,代晴这才安下心来,她闭下眼来,把凌萱可以脱险的欣慰藏在了眼眶里,凌萱出了城,还有父母亲,还是南川会的大小姐!可自己除了身陷死地安危不明的丈夫,便是一无所有了!能救下凌萱,也算是报答了玄素清当年涞水城领兵来援的大恩了!
只片刻,代晴睁开双眼,扔下句:“好了!去吧!”便决绝地转身走出了人群,穆王盛和许名生当然就领着属下们心满意足的跟在代晴身后,几乎是“押”着她离开了谒陵的队伍!他们肯定没看出来,刚才片刻之间的一个巴掌,一脸泪水,几句斥骂,也许就是两个女子的生死别离。然而,站在队伍外边的皮三爷他们却心知肚明,他们紧咬着牙关,等到代晴的背影渐渐远去后,这才齐齐单膝跪下,抱拳胸前向代晴告别。因为,前一天代晴让他们一路护着凌萱出城,不必留在自己身边。如果上天护佑,他们将来还可以回到杜恺麾下报效朝廷!总比枉死于城中好些。
而被“扔”在队伍中的凌萱,终于可以躲在人群中的角落里,任泪水放肆的流淌了,只是在锣鼓还未响起时,她只能努力压着哭泣的声音。直到视线被泪水模糊,凌萱也舍不得伸手擦拭,因为,此刻她手中捧着的木匣里,盛满了代晴留下的华美与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