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转过天来,一大早苏哈昌就来到了房家的小院子,他听门口卫士说,代晴昨天一天未曾进食,一生气狠狠地抽了这两人一鞭子,斥责道:“何不早报!”两个卫士也不敢回话,只得低着头,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两边躲去。
苏哈昌哪有心思理会他们,他把随从留在外面,然后径直走进了小院子,打算走到正堂门口再敲门的,可走进院子就看见正堂的门大开着,一大片阳光自院子上空洒下,至正堂门厅处被并排开着的三道门自然地分成了三股,暖阳就这样斜斜地插进了堂内,而代晴这时正坐在正堂最左边那扇门里摆着的一把椅子上。只见她一手含握支在了额头边上,身体稍稍斜向门外靠着椅背,双眼轻合仿佛午间小憩未及醒来,而此刻从苏哈昌的眼里看去,代晴整个人都被包围在了暖暖的阳光里,而柔和的光线,扬起了浅浅的金黄色线条,从背后将她的轮廓分明地勾勒了出来,在这精美的画面里,那些原本已经洒在了地面上的阳光,似乎也不肯从这美丽女子的身上离去,刚刚触地便又掉头回到了代晴身上,一幅金光里端坐着白衣红颜的绝美画面,就这样展现在苏哈昌的眼里,他心中不禁暗暗感叹到:这般景致怕是只在天上!
苏哈昌自然不愿意打搅这一刻的平静与美好,他只是轻手轻脚地从正堂中门走到灵前,而后恭恭敬敬地对房老先生的灵位,以中原礼作揖下拜。当他轻轻转身时,却发现代晴已经醒来,她坐直了身子,但目光并不投向苏哈昌。苏哈昌也不介意,他只是赶紧将左臂横在胸前,躬身问候道:“房小姐,小王这厢有礼了!”
代晴却并不回应他,只是冷淡地说到声:“坐吧!”
苏哈昌赶紧按着代晴目光的示意,坐到了正堂里代晴对面的椅子上。而后不待代晴开口,他便说了起来:“小姐,何必自苦呢?小王并无强娶之意,只因仰慕小姐,方才上门求聘,小姐还是要怜念自体为好!”
代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冷笑:“世子何必虚言,小女子何德何能,竟能让两名执金武士,日夜守卫!既将我囚于家中,如非逼迫,又是何为呢?”
“嗯,小姐误会了,如今世道纷乱,若遇不法,小王须保得小姐周全!”
“呵,昔文王拘于牖里,商纣亦如是说!”
代晴这一句话,又是刺在了要害上,让苏哈昌有些难堪了!他只好转移话题说道:“小姐怕是对我大申有些误解,不如小王在此说明一二,或许也能开解些许。”苏哈昌说完这句话偷偷看了代晴,只见代晴面无表情也不答话,满脸轻视。苏哈昌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此次,我大申国南下,实是听闻飞齐北窜,欲夺中都,故而引兵来援,实非为贪图中土之地,乃欲效昔时回纥辅唐平安、史,收两京之义举。怎奈飞齐虽已远遁,然大行皇帝自焚殡天,我汗父以中土苍生为念,不忍弃之,故而久居中原。且我大申上下倾心中原文习,汗父已下诏,以天子礼安葬大津乾圣皇帝,并奉以庙号、谥号,而后我大申士民皆习汉文、就汉习,不日也将开科取士,到时申民与汉民书同文,语同言,浑然一体,共享太平盛世,岂不美哉?”苏哈昌说完,心里长舒了口气,他想着,这一段话该能说服一个女子了吧,纵然你刁钻刻薄,想也无言反击吧!
再看代晴却不改去一脸轻蔑,丝毫也不停顿地反问道:“贵国既是来搭救大津,如何不在这城内大津皇族中择一贤者,立其为帝,以安天下呢?如此这般,则大津君臣皆不忘贵国扶危匡正之义,两国必世代友盟,且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贵国若果真倾心中原,则中土之物产、孔孟之教习必源源入申不断,不消数年,则南北车书同一也,届时天下太平有像,汝之汗王部众亦可安会申地故居,外无征乱之虞,内有丰财享富,此番情景岂不为古今大贤明君所期之像?”说到这代晴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时才世子言回纥救唐,可知,回纥虽助唐收得两京,然得手后,却掘尽城内民资而去,所屠戮之民更是与安、史无异,两京之地近乎丘墟,市井之间家家缟素,户有亡人,鳏寡孤独哭望天涯,此般行径可谓之‘义举’?世子难道不知,如今这大兴城外,凄惨之状较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者,罹难之人尸陈道侧,偷生匹夫犬豕牛马,城中小民杜门忍辱。汝父正立于中原万民枯骨之上而妄想太平,岂不闻:继变化之后,必有异旧之恩,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然汝国之君臣上下,皆以人之死为自安之道,敢问此竟是何所为也?”
代晴这话直刺要害,话音未落苏哈昌忍不住腾地站了起来,两颊憋得通红,但又无话可驳只得冷冷扔下一句:“小姐还是勿要自苦,小王今日先行告辞!”说完逃似的冲向门口。可走到房家门口时却正遇上冬嫂提着篮子要进院子,而守在门口的兵士拼命拦着,冬嫂嘴里叫骂着不管不顾的往里挤去。苏哈昌看到这一幕,又想了想水米未进的代晴,于是就示意卫兵们放冬嫂进门去了。只见冬嫂也没一点谢意,目不斜视地径直朝正堂去了。被晾在一旁的苏哈昌倒也没有在意这些,他此刻心里反复想着代晴最后那几句话:变化之后,必有异旧之恩,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这话太对了,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大一统而慎始也”?开国之时必得施予比之前朝更多的恩惠于百姓,这才是承天之命的贤圣君主该干的事!可现下这族里的长辈、同僚们皆把汉民视之为牛马走狗,圈地劫掠,稍遇不顺便取人性命,以为如此这般便可让中原降服,这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吗?一个小女子能有这般见识,真是不得了,苏哈昌一来对现下的情势深为忧虑,再者今日的代晴再次让他刮目相看,可是怨恨如此之深,又怎么能说服她嫁入大申呢?不管怎么样,就先这样耗着,总有一天能打动她吧?实在不行,也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上。
苏哈昌走后,冬嫂进了院子,只见她先是示意代晴不要出声,另一边故意朝着门口方向大声说了句:“小姐,别苦着自己的身子,快吃点吧!”说完走进了正堂,快速关上了正堂的门。冬嫂把代晴拉到了正堂内里,她先是拿出了篮子里的饭食摆在了桌上,然后两人对着坐下,代晴冲着冬嫂摇了摇头,冬嫂知道代晴的心意,但此时她却不由分说地把筷子硬塞到了代晴手上,也不等代晴拒绝,直接说开了:“小姐,杜公子有消息了!”
这两日来一直平静如水的代晴,突然惊的松掉了握在手里的筷子,眼睛里马上就涌出了泪水:“他在哪?他还好吗?”
冬嫂一边说着:“小姐放心,杜公子好着呢,现在在我家店里。”又从腰里摸出帕子来,刚要帮代晴擦去眼泪,代晴就摇着头双手捂起脸,转到一边抽泣了起来,看得出来代晴此刻一直努力地压着声音,但泪水根本控制不住的夺眶而出。冬嫂“唉”地轻轻叹了口气,她当然理解代晴,一个多月了,局势越来越乱,一个弱女子孤身滞留在城内,老父亲尸骨未寒,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却生死未知,现如今又被困在这院中难以脱身,逼迫之下只得以命相搏。这一切都重重地压在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身上,看着她面色平静,也只有冬嫂知道她的心里有多么苦涩。此刻,最最重要的消息来了,毫无疑问这是个希望,巨大的希望!而尚在危险之中且时间紧迫的情形之下,冬嫂却并没有逼代晴收回眼泪的打算,反而是伸手一把就将代晴揽进了自己怀里,任凭她倚靠在自己胸口,尽可能放肆地释放着情绪与泪水。
一会儿,代晴止住了哭泣,冬嫂疼惜地帮她擦着脸上的泪痕,代晴却一把握住冬嫂的双手,急切的问道:“杜公子,他还好吗?这一个月也吃了不少苦吧?”
冬嫂看着此刻像孩子似的代晴,笑着说道:“好,好,可好了,这些日子,他带兵驻扎在涞水城里,那般蛮 子进城的时候,他不肯跟着飞齐的贼兵往西去,就说要留下来守城,想着要离小姐近点,杜公子说要是丟下了小姐,他也不愿一人苟活在这世上!”
代晴含泪点着头说道:“我信,我信,他是这样的!”
“小姐,现在可有什么办法?要不我回去让杜公子带人来把你劫出去!如何?”
“嫂子,不可!”
“为什么?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好在门口只有两个人!”
“嫂子你想,杜公子要是来劫人,得回去搬兵,这一来一回至少得要个四五天时间,就算是来了,几条大汉一进城怕是就会被盯上,就算救得我脱了困,可又如何出城呢,再说了,还有家父未葬。我又怎可独自逃生呢?”
“那大不了我们在城里找几个汉子,我和你大哥在这大兴城里还有几个能搏命的朋友!”
“那就更不行了,我一走,岂不连累了你们!”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就这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