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长到三岁上,个头还是不如其他同龄孩子,保叔劝他娶妻。他虽然担心自己低娶将来会引起冀州那些族老们的不满,但为了阿吉也管不了许多。
谁知那个保叔打包票的女子竟然出了大纰漏,在出阁的路上投河了。
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子。
世间女子除了为情生为情死,就真的没其他抱负了吗。
他将那个叫苏怜的女孩子救起来,决意等她醒了就送她回去,此后直到大事初定之前,再也不会考虑娶妻之事。
她醒来之后,他提出送她回家,那女子却看着他说:“我,愿意留下来过日子。”
眼神坚定而清明。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她头一件要办的事就是要回娘家拿回属于她的东西,为娘亲报仇。
她对他说出这个主意时,他本在心中嗤笑,她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在没有实力的时候,自尊心这种东西是最最无用的,不如早早抛舍了。”
她的眼中有一团火。
从那一刻起,他便直觉她并非一般女子。
在自家门口被婢女泼脏水,她不气不恼,只笃定她爹一定会开门。“因为他还要脸,要脸就输了。”
她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自是百折不回。她娘亲劝她放弃报仇的心思,她却说“就算一万次跌落深渊,怜儿也能一万次爬起来重回巅峰”。
她精于揣度人心,只一句“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便让人家侯门贵子掏了十两黄金。
有时即便是他,也会忍不住暗中感佩:她活得快意恩仇,又坦坦荡荡。一面锱铢必较,一面又心底无私。
平心而论,她待阿吉比他亲生的娘亲还厚。她只道他是个大字不识的山野村夫,可是也尊重他,事事与他商量,从来不骗他。
谁说女子柔弱,他的怜儿就是既柔且韧的蒲草。
只是,这样的她与当初那个绝望投河的女子,似乎已然是两个人。
***
阵阵寒风拍打着窗户,斗室内烛火猛地摇了摇。
张见山躺在床上睡不着,微微睁眼看着娘子。阵风吹来,娘子不时搁下笔,伸出双手去护住灯火。
她日日抄书抄到深更半夜,不过是为了赚五两十两的银子,给家里添米面,给孩子买几件过冬的好衣裳。
有时他真想告诉她不必如此。她是冀州张氏的长媳,尊贵自不待言。这家里如今看起来拮据,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
她想要金银,便有累世也花不完的金银;她想要华服,他可以将全扬州最好的织娘都叫来,只为她一人织锦。
可有时他又觉着,娘子争的并不是富贵。
她争的是自己那口气。
“怜儿。”他侧身看着她,在黑暗中唤道。
“见山哥哥还不睡?是灯光搅得你不好睡么?”她的声音在更深夜漏时分,听起来格外的温柔。
“怜儿如此拼命,将来是想做多大的生意呢?”他笑问道。
她怔了怔,笑道:“见山哥哥,世事往往不由得人想呢,怜儿也不知道生意能做多大,有可能很大,也有可能很小。”
“何出此言?”
“事情一旦启动,就好像车轮脱了车轴,自有它演化的道理,这就是天命。”
“想不到怜儿也是听天由命的?”他笑了。
“天命是天命,人为是人为。就好像天下雨,人要打伞一般。”她一边抄着书,一边缓缓道,“一件事总是连着一件事,有时为了解决问题,局便越排布越大了。下棋的人不知道输赢,有时中盘便告负,有时胜负留到最后,但我们总要把棋下完。既然胜负是天命,与其当棋子,不如当棋手。”
因为屋子黑,此刻张见山并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锋芒。
与其当棋子,不如当棋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她常常不经意的一句话,便说到他心里去了。
她哪里知道,他在心里早已将她引为知己。
灯火摇曳,寒风呼号。这小小的斗室,如同浮浪的小船一般。他看着灯火下女子柔弱的身影,有种回家的感觉。
今日何日兮,与子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