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一身黑色麻布短衣,手中一支粗长闪亮的铁杖,身背斗笠,脚下草鞋,黝黑干瘦又细长,活似一根大火余烬中捡出的枯枝木炭。姬胡心中一亮,他在古书刻简中看到的大禹治水时的形象便是如此。
众目睽睽之下,此人毫无窘色,坦然走到殿中一拱手:「布衣姒禹,参见天子。」
姬胡笑道:「孤年轻不知事,未得远迎,先生见谅,请入座。」
司礼官员将姒禹领到王案左手侧下的大案前,将其虚扶入座,转身去了。这张座案比召伯虎的首相座案还靠前三步,且正在两方大臣的中央位置,显然是国士应对的最尊贵位置。
一个村夫渔樵,安得如此尊贵?大臣们如何不惊讶莫名。姒禹一入座,大臣们便交头接耳地嘀咕起来。
召伯虎机敏,拱手笑道:「先生执铁杖而行,莫非体有内伤?」
「这是探水铁尺,并非铁杖。」姒禹淡淡一句。
「探水?」周公定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四尺铁棍,也能探量江河之水?」
「国公以为,江河之水,常深几许?」姒禹依旧淡漠如前。
「吾常闻得,河之常深三丈余,江之常深五丈余。」
姒禹也不说话,手中物事向殿门一伸,只听得喀喀连声,那支闪亮的铁尺竟一节节连续暴长,顷刻之间直抵正殿门槛,光闪闪足有六丈余。又一伸手,铁尺喀喀喀缩回,又成了一支铁杖。
「奇哉怪哉!如此神奇之探水铁尺,老夫孤陋寡闻也!」
「业有专精,术有专攻,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只此一句,这个布衣水工的傲骨争争角出。大臣们一时愣怔,却也不禁肃然起敬。
荣夷眼见探水铁尺震住了倨傲的大臣们,更觉应趁热打铁敲定此事,思忖间向姒禹一拱手:「先生有水神之号,敢问天下水患,大势如何?」
「九州水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流程八百里以上者,一百三十七条。」姒禹肃然正容,方才的淡漠散漫一扫而去,略带吴越口音的雅言响亮清晰地回荡在大殿内:
「天以一生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是故,水为万物先也。自古及今,水乃不可须臾离者也。然则,水之为善也大,水之为害亦烈。盘古生人三大患,水也,火也,兽也。察其为害之烈,水之劫难,世间第一大患也。
水之为害,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漂没财
货吞噬生灵,莫此为甚!天下水流,皆可生利。天下水流,皆可为害。兴水利而去水患,经国第一大计也。禹之为大,与天地同在者,疏导百川入海,出入于高山洞穴也。
查方今天下,大周灾难十之八九在水患。中原腹地有大河之患,晋国有汾济之患,东方齐国有海患济患,北方燕国有辽水易水之患,南方亦有江患泽患,关中王畿有泾渭之患,吴越有震泽之患与海难之患。岭南之地,更是水患荒漭及于太古。
凡此等等,九州之内凡得水利者,水患无处不在!此为天下水患之大势也。」
「天下水患,皆可治乎?」一直沉默的芮良夫此时突然插了一句。
「世无不治之水患,全在为与不为之间也。」
「敢问先生,天下水患,是否以大河之患为首?」苍迈的洛邑留守突然问道。
「非也。」姒禹第一次爽朗地笑了笑,语态也是分外平和庄重:「大禹之时,河患自是最烈。然自大禹合天下民力,十三年全力疏导,大河入海之道已框定大势,险难中段业已明白如画,河决之患已是百不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