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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七十八 鄂世子含恨白头

镐京王书命令成周八师暂不出兵的消息不仅传到了鄂国,也传到了铜绿山下的随军幕府之内。

随侯面色铁青,拄着长剑石雕般伫立在帅案前,对中军司马一挥手。中军司马步出大厅一声喝令:“辕门百步之外,封禁幕府!”

片刻之间,幕府大厅外守护的中军甲士锵锵开出辕门,于百步之外连绵圈起长矛林带。中央辕门口的大纛旗平展展下垂,两辆战车交会合拢,辕门内外之进出全部封闭。

与此同时,幕府内所有侍从军吏也悉数退出。幕府大厅内,只有随侯与一班大将及三名高位司马。中军司马则左持令旗右持长剑,肃然在大厅石门口站定。

“诸位,”随侯晃动着手中的细长竹条,严峻的目光扫视着大厅道:“洛邑探子传来消息,周王已传谕成周大营,此番王师不出兵。想夺回铜绿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此言一出,犹如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众人既是惊愕又是愤怒:“凭什么?我随国近百年镇守江汉,自打得了铜绿山,亦是兢兢业业每年贡铜料无数。如今有难处了,周王室竟然不念同姓之义,听之任之,如此行事,令人齿冷!”

也有人出主意:“指望成周王师已是不可能,为今之计,不如联合江汉诸姬,一同出兵,更有胜算!”还有人影影绰绰意指可以联合楚国。

“不行不行,楚蛮向乃周室之敌,怎可联合?”

“周室待我随人无情至此,还管他们怎么想?”

七嘴八舌,人声鼎沸,随侯长剑举过头顶,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幕府顿时安静了下来。

“寡人只问大家一句,是否决意与鄂死战,夺回铜绿山?”

“拼死一战,誓死不退一步!”大将们一声低吼。

“好!诸位既然决心已定,咱们再说战法。”随侯转身一指地图:“目下唯一的办法,便是倾尽全力以最快速度拿下铜绿山,再凭借其易守难攻之地势,击败鄂驭方的来犯大军。否则,时机一迟,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想了想,又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如今看来,他人皆不可靠。楚国也好,江汉诸姬也罢,若请他们相助,便是胜了,亦不过是与我分一杯羹,意欲染指铜绿山耳。此战------”他一拳砸向帅案:“我随军一力当之!”

立马高冈向东凝望,尽管已入夏,但鄂世子鲲的身心却只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身后,一百余名亲军护卫正在山阴处寻找蚁穴。不是他们爱探索昆虫世界,而是因为近日少雨,铜绿山的几条溪水早已干涸,听说山阴蚁穴多处下有涌泉,这才来碰碰运气。

被包围困守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近几日,鄂鲲总是夜不能寐。每每眼看着连绵军灯在稀疏的星光中没入朦胧曙色,声声刁斗在凄厉的号角中陷入沉寂,他还在山林中游荡着。金枝玉贵二十多年的他,第一次尝到了四顾茫然走投无路的无奈。

被三倍于己的敌军重重包围,无论从哪个方向突围都是奢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援军。可自己与叔父的联名求援上书已经发出大半个月了,依旧不见一骑来援?难道父侯真的听信那个女人的忽悠,决意立幼弟鄂鲢为嗣,故意借随侯之手除掉我这个世子吗?

生平第一次,鄂鲲对当前情势生出了一种本能的毛骨悚然感。

“世子,世子,挖出来了,有泉水!”一名随身亲护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泥土,兴奋地举起小锹来向他禀报。

鄂鲲刚转过脸,还没来得及答应,便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仿佛是锐器与空气摩擦发出的“咝咝”声。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溅了自己一脸,是血!他还未及反应,刚才还活蹦乱跳的护卫已软软倒在了地上。

“敌军偷袭,快趴下!”他大吼一声,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迅速趴在地上。

可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错了,这不是偷袭,而是随军拼尽全力的最后猛攻!漫天的火箭雨扑天盖地而来,即便是趴伏在地上亦会中箭,鄂鲲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有什么重物压在了自己身上,顿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鄂鲲晕晕乎乎醒来,只觉自己被压得难受,转过脖颈一看,顿时心中一阵揪紧。原来是自己的两名侍卫用身体死死护住了他,这才逃过这漫天的箭雨袭击。四周一片焦黑,伴随着尸体的焦臭味四处弥漫,若不是他倒下的地方靠近刚挖出的涌泉,便是侍卫们以身相护,自己恐怕也不能幸免于难。

转角的山谷里传出震耳欲聋的金铁撞击之声与喊杀声,那是随军已攻入铜绿山谷,正在进行最后的战场收尾。鄂鲲看着自己早已殒命的上百护卫,噙着盈眶的泪水,长剑一撑,摇摇晃晃勉强站了起来。刚扶着山壁的岩石,跌跌撞撞地迎面碰上一名裨将。

“战况如何?”鄂鲲已顾不上对方是不是逃兵了,一把揪住问道。

“世子。”裨将哭喊道:“太惨了,随军用了所有的大箭猛火油,不到一个时辰咱们便顶不住了。大将军已战死,命末将带人一定要护着世子逃出去-------”

“你说什么?叔父他怎么会-------”

还没等他说完,那裨将已摇摇晃晃倒了下去,鄂鲲这才发现,他的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箭,镞入胸腔,当是流血过多,人已不支。

完了-------鄂鲲只觉天旋地转,三万同袍,一朝全完,这是为什么?父侯为什么不发兵?坐视自己的亲弟与亲子命丧敌手?到底是为什么?就为了那个夷女吗?不,我不相信。我一定要当面问个清楚。

他脱下身上早已浸透了血的冠袍,伏到涌泉泉眼旁,张嘴痛饮起来。清澈的泉水滋润着他被烟火熏灼得刺痛的喉咙,顿觉身心舒畅了许多。忽然,他看着泉水,愣住了——

这是谁?水面倒映出一个人影,面庞是他,可为什么两鬓竟已生出斑斑白发?天哪!他鄂鲲还只是二十来岁,风华正茂,为何却满头华发?

“苍天啊——”他仰天一声长啸:“你要亡我鄂鲲么?”

铜绿山脚下,淅沥沥的绵绵细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成根根雨丝。这雨丝越下越粗,越下越密,直到在天地间形成一道苍茫的雨雾,令人无法视物。

而在这混沌迷离的雨雾之中,竟然有一个人不怕被这势在吞没天地的大雨所淹没,正高一脚低一脚地在被滂沱大雨打成了沼泽的泥地里跋涉着。

此人衣衫不整,只穿着短衣衫,分明是里衣,外袍不见踪影。本应是白色的里衣被鲜血与尘土染成了说不出名目的色彩,又被雨水浸透,看上去既滑稽又可悲。一片苍茫之中,他两鬓的斑斑白发显得分外扎眼。

鄂鲲回顾这一整天,真是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不过是领着亲军护卫们出营找寻水源,不想正赶上随军大举来袭,不仅亲护丧生殆尽,连叔父——久经战阵的大将军鄂骏竟然也横遭殒命。三万多鄂国骑兵精锐,竟然只得自己一人逃出生天么?

他想不通,自己与叔父陷入重围,父侯他不知道么?为什么竟然坐视不理?

如果说刚刚逃出铜绿山战场之时,自己还是满腔的悲愤与惶惑的话,那么在东去的路上,他心中的这股子悲愤已化为了冰雪,永远地封冻于冰河之下。那是因为,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官路之上时,分明看到了打着“鄂”字旗的大队人马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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