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伯虎能看得出,在这冰雪未融的山地军营中,这座大帐的保暖之工是绝无仅有的。适才的中军幕府虽则宽敞,但那冷硬粗糙的青砖地,厚实却又漏风的石条墙,以及铁甲锵锵的进出将士,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如此的严丝合缝,也无论如何使人想不到「温适舒坦」这四个字。
召伯虎推门入帐,只见大帐正中一张硕大的桌案前是一座硕大的木炭火燎炉,烘得帐中分外暖和。一名低眉顺眼的茶女正静坐侍奉着拙朴的陶炉陶壶,俄而起身在厚厚的地毡上飘忽来去,全然没有声息。缭绕大帐的酽茶香气中,只有沸水的咕噜声在作响。
姬多友似乎是知道召伯虎旅途劳顿,一直等到他睡罢一个长长的午觉,直到日昃时分才姗姗来迟。召伯虎正要吩咐侍女张罗酒饭,却被多友一挥手制止了:「午膳吃得太饱,又饮了酒,晚上再饮酒可就吃不消了。不如煮得一壶酽茶,咱们对品如酒,如何?」
说是吃不消,召伯虎明白,这是怕自己连续饮酒,身子吃不消。不由得心内感动,点点头,吩咐茶女煮茶。
不一会儿,大燎炉上热气扑腾,茶香弥漫了整个暖帐。召伯虎挥手斥退茶女,自己从茶炉中提起陶壶注茶,娴熟利落不输茶女。
「好茶也!」姬多友大耸着鼻头:「莫急,此乃逢泽芒砀茶!是也不是?」
召伯虎颇为惊异:「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子良如今竟也能品茶了?你能品出泥土腥浓淡来么?为何是逢泽芒砀茶,而非巨野山泽茶?」
多友悠然一笑:「所谓评鉴品尝,无非经多见广善加揣摩而已,岂有他哉!逢泽巨野两大泽,一西一东相隔五百余里,虽同为上古大河改道遗留之积水,然历经数千年沉积,自成不同水土。巨野山泽汪洋,多有山溪活水注入,苇草茫茫山水激荡,多雾而少阳,水气清甜山土红黏,茶树肥硕而叶有幽幽清香。逢泽虽与芒砀山相连,却无活水注入,历经沉淀而水质黏厚,四野之土多有咸湿卤碱之气,是故茶树瘦高而茶叶劲韧,茶木之香中有隐隐厚苦。且最是经煮,与巨野茶之清香甘甜大异其趣也。友如何品尝不出?」
「不对,不对------」召伯虎不住地摇头:「这等言语有些耳熟,定是他人讲过的,对了------」他伸出一只手指点着多友,嘴角现出一抹戏谑的笑意:「是孔父何说过的,对吧?看来你来成周的一路之上,和你这位准岳父学了不少东西呢!」
多友脸色微微一红,轻斥道:「早知道喝茶也堵不住你这张话多的嘴,不如把你灌个大醉的好。」
岂料召伯虎却一拍案:「那就喝酒好了,这寒夜对坐饮茶,弄得嘴里鸟淡不说,还越坐越冷,不如搬来酒桶,咱俩畅饮一番,一醉解千愁!」
「慢着!」多友却止住了他:「饮可以,只许一坛,你明日可就要回洛邑面王了,不宜多饮。」
说话间,军士搬入一坛酒,多友撕开坛口罩布,拔开坛口泥封咕咚咚倒酒,召伯虎举起自己的一碗一仰脖喝得涓滴不剩。多友轻叹一声:「子穆可是心中有事?」
「此中因由你已了然于心,又何必再问?徒惹伤情耳。」召伯虎清澈的眼中闪现着惘茫之色。
姬多友将酒碗与召伯虎一碰,也一仰脖子喝尽,抬着袖口擦了擦嘴角,咂巴两下道:「我只是不明白,天下人都知天子有意将这成周帅印授予那个虢仲,你为什么非要和他拧着干?若是为了我,则大可不必。我多友为人,这
些权势富贵皆未放在眼里,合则留,不合则去,有什么要紧的?」
「你不明白。」召伯虎摇摇头:「执国家之公器,岂能以私心忖度进退?虢仲执掌西六师御敌猃狁,你则率领成周八师镇抚中原,这是最有利于大周安定的处置。你是我的好友不错,但我召虎行事,从来便是秉持一颗公心,便是再让我选一百回,依然如今日一般。」
「你也是个倔脾气。」姬多友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那么番世子呢?你坚执要他回国嗣位,是为了嫂夫人的遗愿,还是为了大周朝局?」
「两者兼而有之。」召伯虎淡淡应道:「嫡长子继承统序为周礼根基,不可动摇,这一点大王也明白。我只是不明白卫侯和------他为什么要公然站出来反对番世子继位呢?此事明明与他无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