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申时未到,我提前了半个时辰来到那里。正值秋日,园里的菊花盛放,暗香扑鼻。远远地,传来一个女子的轻声吟唱:“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满一小筐。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弃在大路旁。攀那高高土石山,马儿足疲神颓丧。且先斟满金樽酒,慰我离思与忧伤。登上高高山脊梁,马儿腿软已迷茫。且先斟满大杯酒,免我心中长悲伤-------”
是玉隗的歌声,唱的是卫国民间流传的小谣《卷耳》,可词却不大一样,更加俚语化一些。这唱词情致缠绵且浅近易懂,仿佛是说一名女子思念心上人,引颈侧望,想长久追随在他的身旁,却为世路风雪所阻,无法如愿。思之深而怨之切,爱成痴而歌咏怀,徘徊惆怅中又蕴含着无限的神往。那歌声缥缥缈缈,溶溶荡荡,一时如在耳畔,一时又杳邈难寻,我竟不知玉隗有如此动听的歌喉。
这是为我而作的歌吗?我们卫国民风开放,男女情歌对唱是习俗,既然玉隗已把话挑明,我也该和一曲更直白些的。于是,我清了清嗓,唱了一首母亲教我的《陈风.东门之池》:“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可以待我刚刚唱完,就听见一声断喝:“逆子!竟敢行此悖逆之事!”
不知什么时候,父侯已站在我身后,而一边的是一脸惊惶难以置信的母亲。玉隗疾奔过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父亲一耳光掴倒在地,怒骂道:“戎狄女子果然不守妇道,竟与世子勾搭,如此不贞之妇,寡人要你何用?”
玉隗反复辩解:“妾只是来后园练一首新曲,准备在君侯万寿之时献唱的,不知世子为何在此处,请君侯明查!”
父侯怒极,什么都不肯听,只命令将我与玉隗分别看押起来。
“我在卫宫用来看押罪奴的排屋里关了整整两个月才被放出来,那时候玉隗已被先父许配给一个远支宗室为妻。”
说到这里,黑暗中传来卫伯余一声长长的叹息,夹杂着些许愤懑:“那个姬郑,也就是你的养父,他的父亲算是我父侯的庶从兄,与公族关系已远。家中寻常度日都艰难,他是靠着给石角做门客,搭上了关系,这才谋得宫中侍卫的职务。玉隗嫁给他,从卫宫第一宠妃沦落为一个朝歌平民之妇,真是委屈她了。父侯看在你的面上,让玉隗把陪嫁都带走,你养父家这才置了宅院与奴仆,可他------却心存不甘,薄待你们母子------”
隗多友听到这里,忍不住回了一嘴:“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你是怪我没有向父侯言明玉隗之冤情吗?”卫伯余语意凄凉:“你以为我不想吗?可自我被放出来后,虽然世子位依旧,可父侯对我母子日渐疏远,常常一年见不上两三面,还只是在祭祀之时。再说------木已成舟,我再说什么都晚了。”
“不管怎么说,先侯还是看重你这个嫡子的。”隗多友不无讥讽地说道,下一句他本想说“比起我来,你又有什么好怨的?”想想这话过于矫情,便硬忍下没说。
卫伯余哪里听不出这样的弦外之音,他回了一声哧笑:“你以为,父侯是看重我这个儿子?错了。我母亲本是陈国公主,为了我的事,娘舅陈侯屡派使臣来朝歌为我求情。再加上,母亲为保我的世子之位,早早替我定下了石角之长女为妻,父侯看在陈国和石大夫的面上,为卫国朝局稳定计,这才饶了我。
至于玉隗,听说父侯本要处死她的。但刚与隗戎交好,若如此行事,盟约不成,或会引来兵祸。再加上玉隗已有孕在身,这才如此处置的。”
隗多友有些不解:“那为何非要将我娘改嫁?先君明知我是他的儿子,却非要把我放逐在外?这是为什么?”
“当年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若留玉隗在宫中,我父子总会遭人诟病,久而生隙。再说------”他咽了口唾沫:“我母亲也怕玉隗留在宫中,我会不死心,再生事端。便想将她改嫁他人,永绝我念。”
“结果,倒遂了你的意了。”隗多友语气冰冷。
墓道忽然亮了起来,原来是卫伯余颤抖着用火燧点燃了地宫入口的一盏烛台。晦暗的灯光照着他苍白的面庞,毫无血色,连鼻头都陷了下去。隗多友在战场上拼杀数年,心里明白得很,这是失血过多,即将血枯而亡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