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差点忘了。橘君,可以帮我跑趟腿吗?我新订的吴服应该已经到货了,你能帮我去拿吗?”
“吴服?呃……我知道了。”
……
“阿实,那个橘青登长得挺不错的啊,五官端正,身材高大,家境也很不错,你不考虑一下他吗?”
“他?哼!那个橘青登有什么好考虑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长得再好看还不是被我呼来喝去的,他就是一个木讷的呆子,我只不过是看在他父亲与我父亲交好的份上,才勉强跟他做朋友,否则我才不会搭理他。”
……
“嘿嘿,阿菊,我给你们看个好玩的。喂!橘君!过来一下!”
“怎么了?”
“我好热,可以帮我去买两碗凉水回来吗?”
“现在吗?好吧……我去去就回。”
“你们瞧,我没说错吧?那个橘青登可听我的话了。”
“哈哈哈,真的耶,他真的是对你言听计从呢。阿实你好坏啊,外面的太阳那么大,居然让人在那么热的天替你跑腿。”
“放心吧,比这更热的天、更远的路,他都替我跑过,这点程度还不至于热死啦。好啦,我们快点继续玩双六吧。”
……
“橘君,你以后别再来了,我要结婚了。”
“结、结婚?什么、么?阿实,你要和人结婚?!”
“嗯,我要嫁到奈良去,迎亲的队伍后天就来了。我今后就要和父母一起在奈良定居。”
“这、这这……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
“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将我的婚讯提前告诉你的义务吗?”
大月实……那时还叫“宫川实”的她,甩了“原橘青登”一个大白眼,然后再也不理如遭五雷轰顶、像泥塑木凋一样傻站着不动的“原橘青登”,扭头转身,扬长而去——这是她在今年回到江户之前,最后一次与“原橘青登”见面。
……
……
回顾完这些记忆……大月实直感到说不清的可笑与讽刺。
那位自己从未用正眼瞧过的青年,现在已如一条腾空而起、直上云霄的冲天之龙。
那位当年苦苦追求自己而不得的青年,已不再需要她,身边已有好多姿色远在她之上的女子相伴。
没来由的,大月实的内心涌出这样的想法:
如果我当初不是选择常次,而是选择橘君的话……那我会不会过上远比现在更优越的生活呢?
此道念头刚一出现,就立即像是病毒增生一样,在大月实的脑海与心间疯狂滋长。转眼间,就成长为了大月实内心无法忽视的存在。
这个时候,左那子突如其来的一声询问介入大月实的思绪,打断了大月实的怅然、迷惘……与后悔。
“大月小姐,您知道您的丈夫被‘清水一族’的雅库扎们抓走的原因是什么吗?”
左那子问了个青登刚刚已经问过一遍的问题。
“我不知道……”
大月实调整情绪,从适才于她心间冒出的那道尖锐念头中脱身而出,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问过‘清水一族’的人好多遍这个问题了……可他们全都无视我……”
说完,大月实将目光转向青登。
美丽的眼睛被卑微的哀求支配。
“橘君,求求您……真的求求您了……帮帮我……如果连你耶不肯帮我,那我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类似的话,青登已经听过好多遍了,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遑论大月实如何使用哀怨的语气,遑论大月实如何露出见者犹怜的卑屈表情,青登都不为所动——若不是因为左那子突然出现,他现在可能都快抵达千事屋,与木下舞和桐生老板见面了。
见青登还是无动于衷,大月实眼底渐渐晕开一层名为“绝望”的光芒。
就在这时,大月实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只见她神情犹豫地游移目光。
片刻后,其脸上的“犹豫”变化成“试一试吧”的“决然”。
“橘君,我知道这不是一件能够轻松答应的事情……你有充足的理由拒绝我的求助,但是……但是……请您看在我父亲和您父亲事至交好友的份上,就帮我这么一次吧!”
青登的眉头微挑——他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被大月实敏锐地收入眼中。
一抹大喜之色掠过大月实的童仁。
见局面似有转机,大月实连忙“乘胜追击”,向青登发动连绵的话语攻势。
其言论的主旨,紧紧围绕青登父亲:橘隆之与其父亲:宫川俊造的老交情,恳请青登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施以援手。
青登没怎么仔细听大月实都在说些什么。
因为他现在正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大月实的这一手,如同击中了蛇的七寸。
青登可以无视大月实的存在……但宫川俊造不行。
宫川俊造与他和他父亲橘隆之的交情之深,难以靠一言两语来讲清。
就这么说吧:在橘隆之病故,橘家陷入倾覆之危时,宫川俊造给橘家提供了不少的帮助,送钱送粮,助“原橘青登”度过了最困苦的时期。
“原橘青登”能在之后顺利地顶橘隆之的班,成功地在北番所“三回”里就职,也有宫川俊造的一番功劳。
青登直到现在都没有偿清这份巨大的恩情。
青登一向十分看重人情债——这是青登的人缘一直很好的重要原因之一。
懂还、爱还、擅还人情债的人,不论去到哪都容易受人欢迎。
虽然从另一种角度来说,青登大可以“‘原橘青登’的屎凭什么要我来擦”为由,视宫川俊造的恩情于无物。
但青登不想这样。
从“感性”的视角出发,青登觉得“原橘青登”早就与他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所以青登觉得“原橘青登”留下来的屎,他还是有义务帮忙擦一下的。
而从“理性”的视角出发……外人可不知道青登已不是以前的那个青登了。如果青登无视宫川俊造的恩情,那么在外人眼里,青登就是一头冷血无情的白眼狼,会给青登的名望造成恶劣的负面影响。
青登终于不再是一副对大月实的哀求满不在乎的神态。
他稍稍垂低视线,看着膝前的榻榻米,面露沉思。
大月实眼巴巴地看着青登的脸,娇躯无意识地往青登所在的方向前倾,怀着满心渴望,期待看到青登点头,或是听到他说“好,我帮你”。
时间过去好一会儿后,青登终于是不再默然。
“人情债这种东西,有时候果然很麻烦呢……”
“橘君?”
大月实试探性地出声反问。
“……行吧。”
橘君双臂抱胸,“呼”地长出一口气。
“看在你爹的面上……我就帮你这一次吧。”
青登此言一出,大月实先是一怔。
紧接着,就像飞上天空然后在最高点爆裂的烟花一般,大月实的双颊冒出难以言表的狂喜之色。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
青登突然浇来得一盆冷水,使大月实的神情硬生生地回到了呆怔的状态。
“你得答应我的三个条件,我才会帮你。”
青登伸出三根手指。
“其一,我跟‘清水一族’基本没有任何交情,纵使是我亲自出马,也没法保证绝对能把你的丈夫带回来。我会尽我所能,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你都要诚心接受,你能做到吗?”
大月实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重重点头。
“其二,不论我有没有成功救出你丈夫,我欠你们家的恩情就此两清,明白吗?”
大月实再度点头。这一次,她点头的速度快多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颔首。
“其三……”
青登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措辞、酝酿情绪。
片刻后,他朝大月实扬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虽然往事已成风……但有些事情还是做个交代比较好。”
“欸?”
大月实困惑地眨了眨眼。
“大月小姐,关于你以前对我所做的一切,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大月实又眨了眨眼,随后脸色一白,顿时听明白了青登的暗示。
是的。
青登在暗示她:为她之前对他……更正,是对“原橘青登”的所作所为,诚恳地道歉!
从难易度上来看,青登提出的这第三项条件,远远比他刚刚所提的另两项条件要容易。
仅仅只需动动嘴皮子,道声歉即可。
但对大月实而言,这种事情可能比拿刀子在其身上割肉还要令她感到难受——大月实没像刚才那样爽快点头,便是最佳的证据。
本来,自今夏的焰火大会一别后,大月实若再也不在他的眼前现身,那青登也懒得再去追究过往的恩怨是非。
可大月实居然时隔4个多月的再度现身了。
既然又一次地找上门来……那就趁此机会,将过去的旧账好好地清算一下吧。
也算是给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给“原橘青登”一个交代。
毕竟,他和“原橘青登”已是一体。
“原橘青登”过去所受的苦难,不做点表示,总说不过去。
尽管严格来说,“原橘青登”已在人世……不论做出什么挽救都无济于事,但青登还是决定替“原橘青登”讨个公道。
关于“原橘青登”跟大月实之间的是是非非……公正并不客气地说:“原橘青登”完全是活该,罪有应得。
青登很理解“相当爱一个人”的那种感觉,毕竟他现在就爱着2个姑娘。
可再怎么样爱对方,也不能轻贱自己。
正是“原橘青登”对大月实的无底线示好,助长了大月实的肆无忌惮。
不过,很显然——大月实的错误更大。
明明对“原橘青登”并无好感,却贪婪地享受着“原橘青登”的呵护与追捧,玩弄“原橘青登”的感情,将“原橘青登”对她的好意视作可以用来彰显自己魅力、可以用来向朋友们炫耀的有趣“玩具”。
错归错,但人家也罪不至死。
就让她道歉吧。
是否真心实意地怀揣歉意……这种事情有最好,没有也无关紧要。
总之,道歉不能少。
该还给“原橘青登”的公道,不能少!
青登相信——对于大月实这种眼高于顶、过去一直轻慢“原橘青登”的屑女人来说,要求她放下自尊心地出声道歉,就已是一种能使其身心倍感煎熬的严厉惩罚。
青登不言语。双手自然地搭在双腿上,面无表情地注视大月实的脸。
大月实的俏脸呀,此时就像是正产生着什么剧烈的化合反应一样。
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
目光躲闪,十指紧绞。
哪怕是再没眼力劲的人,此刻也能清楚地看到:鲜明的“犹豫”与“羞耻”,在大月实的眼眸里反复闪动。
青登倒也不急。
就这么静静等着。
他本就不在乎那个大月常次的死活,若不是因为为了还宫川俊造人情,他才懒得插手此事。
是要答应青登的条件,还是直接撒手离去——全凭大月实来定夺,不管她的最终选择是什么,青登都不在乎。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青登觉得自己哪怕是穷极脑海中所有的词汇,也很难去精准描写出大月实刻下的神情。
在过去的短短几十秒钟之内,大月实究竟正作着什么样的思想斗争,青登无从得知。
他只见到:大月实脸上的“犹豫”与“羞耻”渐渐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随后……她那充满肉感的柔软身躯缓缓弯了下来。
双手交叠在腿上,脸蛋正对膝前的榻榻米:
“橘君……对、对不起……”
她的声音怯怯的。
虽故作镇定,但其声线仍然和她那掩盖不住的各种感情一般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个瞬间,大月实蓦地回想起刚才在她内心冒现的念头:
不知怎的,回想完这个念头后,大月实忽然感到有股呛人的暖流涌上她的鼻腔,音色中多出一抹哽咽。
“……”
青登不发一言。
虽看着大月实,却不作任何回应。
大月实见状,认为青登是在嫌弃她的诚意还不够充足。
于是,她用力地吸了吸鼻水,膝行半步至没有茶桌遮挡其身形的空地,然后将蛮腰弯得更低,上身紧贴双腿,光洁的额面紧贴榻榻米,放在脑袋前方的双手仅以食指、中指、无名指触地。
正是日本文化中的最高礼节:土下座。
“对不起……”
大月实的声音比刚才更响亮了一些。
也比刚才抖得更厉害了一些。
“我……我以前不该这么对您的……我向您道歉……对不起……”
被涕泪沾湿的辞藻,湖作黏湖湖的一团。
大月实悄悄地抬起红通通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青登的神色。
青登……依旧是那副老样子——面无表情,既没有说“好吧,我今后就原谅你了”,也没有“你道歉的诚意还不够”。
——这……也算是报应了吧……是我自作自受……
想到这,大月实的嘴角拉出一抹苦涩的自嘲弧度,刚刚那在其心间升起的一抹怨气渐渐消散。
对于自己过去对待青登的态度,大月实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大月实慢慢地将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下,拼命压抑的呜咽从其微微抽动的香肩飘出。
说实话,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被刀子般的羞耻感给撕得粉碎的大月实,很想就这么夺门而出,以最快的速度从青登的面前远离。
但她不甘心让好不容易才从青登那儿求来的援助,就这么打水漂。
因此……不消片刻,大月实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呼”地站起身,也不去擦被涕泗晕染得乱七八糟的脸,三步并作两步地出了包间。
正当青登和左那子以为大月实这是要离开时,忽地在窗外发现了大月实的身影。
只见大月实站在外头的街道中央,仰头面朝茶屋,恰与正站在窗台边上的青登四目相对。
此时,正值街上人流最多的时候。
来来往往的人群,构成了大月实身后的背景。
某些行人注意到了行迹古怪的大月实,朝大月实投去疑惑的视线。
紧接着,他们就看见这位面容姣好的美女,勐地以土下座的姿势跪在地上。
尽管街上动静嘈杂,但大月实的声音还是清楚地覆盖了大半条街,覆盖了青登的耳膜: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请您……原谅我吧……!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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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橘青登”和大月实的这条剧情暗线,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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