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登他们的餐桌是六人桌,完全有足够的空位再让山南过来就座。
招呼着山南坐过来和他们同拼一桌后,青登立即讶异地向他这位儒雅的老友问道:“山南君,你怎么会在这?”
“近两日遇到了一些烦心事。”山南轻描淡写道,“为排解郁闷,我今天又去了一趟汤岛天满宫,观赏仍正盛放的白梅花。”
“一不小心看入了迷,回过神来时,天色已黑。”
“即使立刻赶回家做晚饭,时间也太晚了。”
“这间面馆是我折返我家时,必定会经过的饭店。”
“所以我就决定索性来这儿简单地打发掉今日的晚餐。”
“结果,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进入这间面馆,于仍空着的位子旁坐定后,便听见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烦心事?”青登扫动视线,认真地打量了几遍山南的脸,果真发现山南的眉宇间挂着抹淡淡的愁色,“山南君,你遇到啥烦心事了?”
“哈哈。”山南淡然地笑了笑,“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不提也罢。”
青登是那种隐私意识很强的人。
他不喜欢别人强硬地打探他的隐私。
相对的,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地去打探他人的隐私。
既然他这位老友不愿多说他的“烦心事”,那青登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深究。
“啊……说起来,山南君,我貌似还欠你一顿酒呢。”
青登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也就是他穿越到这江户时代的翌日,他向山南求证完试卫馆和玄武馆、小千叶剑馆的关系后,有答应山南会请喝一顿酒来当作答谢。
“哈哈哈。”山南抿嘴一笑,“那就现在把你所欠的这顿酒给补上吧,我刚好也有些嘴馋了呢。”
青登豪爽地笑了笑后,连声表示没问题,他叫住恰好从他们的桌子旁经过的手代,加点了2瓶清酒。
“冲田君。”这时,山南将视线移到冲田的身上,“你对井伊大老和水户藩之间的恩怨很感兴趣吗?”
“算是有一点吧。”冲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小小的缝隙,“我主要就是好奇身为‘御三家’的水户藩,为什么会和井伊大老的关系那么不好。”
山南微笑着将交叠的双手放到身前的餐桌上。
“井伊大老和水户藩之间的恩怨……简而言之,就是井伊大老做了将水户藩的藩士们给惹恼的3件事。”
“第1件事——井伊大老主张‘开国’,政见与主张‘闭关锁国’和‘攘夷’的水户藩相冲突。”
“在水户藩,有着门已经有了近二百年历史的学派:水户学。”
“水户学是以不愿出仕清国,于是寄寓我国的明国大儒朱舜水的学说为中心,综合我国的国学而形成的一门学派。”
“水户学的核心思想之一,就是倡导‘敬爱天皇,保护神国’的‘尊王思想’。”
“水户藩作为水户学的发源地,藩士们自是都受了水户学极深的影响。”
“在水户学的影响下,水户藩的藩士们普遍有着极强的‘攘除夷狄,保护神国净土’的意识。”
“7年前,美利坚国的黑船来袭后,水户藩的现任藩主、极其推崇水户学的德川齐昭率先发出号召——绝不解除‘锁国令’,倾举国之力,打败夷狄,护卫神国。”
“德川齐昭发出这份号召后,水户藩内的藩士们群集响应。”
“在水户藩的诸位藩士眼里,主张‘开国’的井伊直弼就是一个祸国殃民的窝囊卖国贼。”
“第2件事——井伊大老未等天皇陛下同意,就签订了《日美友好通商条约》等五国条约。”
“2年前,美利坚国等国强迫我国签订新的条约时,关于新条约的签订与否,京都朝廷一直举棋不定、没给个准确的答复。”
“因慑于西洋诸国的军力,井伊大老不得不未经天皇陛下同意,就同西洋诸国签下了这些新的条约。”
“尽管井伊大老此举有着自己的苦衷,但在受水户学的‘尊王思想’影响很深的水户藩藩士们的眼里,井伊大老这无视天皇的行径,就是大逆不道。”
“至于……最后的第3件事——井伊大老在接任‘大老’一职后,严厉打击了以德川齐昭为首的所有他的政敌们。”
“水户藩藩主德川齐昭不仅在‘开国还是攘夷’的问题上和井伊大老政见对立”
“在那场决定是由德川庆福还是一桥庆喜来做将军继嗣的‘一桥·南纪之争’中,他与井伊大老同样有着极尖锐的矛盾。”
“被‘一桥派’所推崇的素有贤名的一桥庆喜,他是德川齐昭的亲儿子,在弘化四年被过继给无嗣的一桥家。”
“不论是为了自己儿子的未来,还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德川齐昭自是希望能让自己的亲儿子成为新的将军。”
“因此,在2年前的这场将军继嗣之争中,井伊大老是最坚定的南纪派,而德川齐昭则是最坚定的一桥派。”
“在井伊大老成功坐上‘大老’之位、‘南纪派’全面胜出后,井伊大老便开始大力镇压以‘一桥派’为首的所有政敌。”
“德川齐昭这个一直在与他唱反调的人,自是受到了井伊大老的严肃对待。”
“井伊大老给德川齐昭下达了‘永蛰居’的处分。这条处分一天没解除,德川齐昭就一天不能离开自己的宅邸。”
“所以——冲田君,你能理解为什么说水户藩是井伊大老的心头大患了吗?”
“在水户藩藩士们的眼里,井伊大老就是一个不敬天皇、卖国求荣、同时还让他们的主公蒙受不白之冤的奸人。”
冲田一直在很认真地听着。
在山南的话音落下后,他立刻发出低低的惊呼:“原来是这样……山南君,你讲得好好啊,我这种脑子不怎么灵光的人都听得很明白!”
刚才也一直在认真旁听的青登也紧接冲田之后,对山南的口才发出称赞。
青登扪心自问——他是没办法像山南这样,如此言简意赅地概述完井伊直弼和水户藩的恩怨的。
“你们过奖了。”山南相当有风度地向青登和冲田谦逊一笑。
“怪不得刚才那人说他就算见到井伊大老在未来某日被水户藩的藩士们给乱刀砍死在街头,他也不会惊讶。”
冲田伸出右手,揪住自己脑后的马尾辫,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拨弄、把玩发辫的末梢。
“就以井伊大老目前为止对水户藩所做的这些事来看……水户藩的藩士们不论是对井伊大老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呀……”
……
……
翌日,清晨——
安政七年,3月2日——
井伊家的宅邸中,毗邻大门的庭院内,跪满了井伊直弼的随从、护卫们。
他们以众星捧月的架势,围拢在一张精致轿子的四周。
轿门旁,头发和衣服都打理得极光洁、整齐的井伊直弼与他的夫人:阿久相对而立。
“路上慢走。”脸上堆满温柔笑意的阿久,向着井伊直弼微微欠身。
井伊直弼每日早上前往江户城处理国政之时,都要出门相送,跟井伊直弼道出一句“路上慢走”——这已是阿久坚持了许久的习惯。
脸上同样也堆满了温柔笑意的井伊直弼抬起手,抚平了阿久衣领处的一丝褶皱,“这几日的天气稍有些冷,记得保暖。”
二人的道别简单、直白,毫不花里胡哨、矫揉造作。
也只有数十年的深厚交情、长时间的亲密相伴,才培养得出这种“返璞归真”的相别了。
跟阿久说了一句“记得保暖”后,井伊直弼便将腰一猫,钻进了他的轿子。
就在井伊直弼的随从们即将起轿之时,一名年纪颇大的武士突然火急火燎地顺着井伊家敞开的大门,冲进这片毗邻大门的小巧庭院。
他目光一转,发现了坐在还未起轿的轿子内的井伊直弼后,他立即直直地奔向井伊直弼。
井伊直弼的随从、护卫们未对这名中年武士进行任何的阻拦,任由他贴近到井伊直弼的跟前。
“大老大人。”中年武士低声说,“有事相告。”
井伊直弼眼皮一抬,扫了中年武士一眼后,朝中年武士探出身子。
中年武士随即弯下腰,把嘴唇凑得贴上了井伊直弼的耳朵。
井伊直弼面无表情地听着,眼望远方,平静而不动神色。
仍立于轿门旁的阿久在这名中年武士将嘴唇贴向井伊直弼的耳朵后,便自觉地后退了3步,给现在已经暂时不再是独属于她的丈夫腾出足够的空间。
井伊直弼和这名中年男人的这个“你讲我听”的姿势保持良久,最后中年男人结束耳语,挺直腰杆。
而井伊直弼则继续面无表情地眺望远方,思绪令人捉摸不透。
“……阿久。”片刻过后,井伊直弼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偏过脑袋,跟阿久微笑道,“我就先出发了。”
“嗯。”脸上的温柔笑意一直没有消散过的阿久,用力地点了点头。
井伊直弼大手一摆,立于轿旁的随从们见状,眼疾手快地将轿门合拢。
以井伊直弼的轿子为中心的队伍,不急不缓地步出井伊宅邸,向着远方的江户城进发。
……
……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
江户城,某座华丽的房间之中——
井伊直弼端坐在这座华丽房间中央偏西的位置。
将腰杆挺得格外笔直的他,稍稍垂低着脑袋,闭紧双目,作养神状。
忽然——“哗啦啦”的声响传来,位于井伊直弼侧前方的一扇房间拉门被缓缓拉开。
刚一听见这拉门声,井伊直弼便立即睁开双目,然后迅疾地将腰杆弯曲、脑袋俯低,双手撑在榻榻米上,毕恭毕敬地行着叩拜大礼。
啪……啪……啪……啪……
在井伊直弼的身前响起的……是宛如羽毛落地的轻柔脚步声。
随着一道声响同样极轻柔的坐地声落下——
“大老大人……抬起头来吧。”
得到了这道空灵女声的应允后,井伊直弼缓缓地抬起了脑袋。
端坐在他身前的,是一名年纪极轻,披着紫色罩衣,束着短小马尾的美丽女子。
“……天璋院殿下,看到您的气色尚佳,我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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