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闪现了,那个说了一句“迟老板,走好”的,举起了大刀的汉子。
这一刻的迟余,似乎是在远观自己被砍头的一幕。
大刀落下,人头离身。
“迟老板老老实实唱戏不成吗?非要唱那些杀头的东西。两个字,一颗头,这世道!”
“再想听一折迟老板的戏,怕是要到地府了。”
“多半是阎王爷想听戏了,就把迟老板给叫走了。”
“二十年前的迟老板,唱老生那叫一绝啊!哎呀呀,戏疯子戏疯子,竟不能再听!”
“哎呀呀,谁踩我手!”
“别挤啦!就那么点血,别挤啦!”
“我的馒头!谁踩我馒头!”
眼前血红一片。
血红的眼幕里,有同伴若干、有基层官员若干、有刽子手若干、有群众若干,悲戚声和热闹声左右耳分别而入……
突然间,张永辛从镜头里看到,迟余的神情,忽然像是遭到了极度的痛苦和极度的悲凉。
“好!”他低呼一声。
“厉害!”于何伟感觉那眼神,一阵脊背发凉。
“他脑子里,到底想到了什么?”张童皱眉道。
“在我委婉地说过,他一次表演有些炫技之后,迟余现在的表现,越来越惊人了。”马少桦说道。
他是在说那一场演讲的戏。
剧中,林纾创作了小说《妖梦》来影射并回击新文化运动,迅哥儿也决定用专题演讲的形式正面对垒《妖梦》。
因为是非专业科班出身,所以迟余在努力地向专业科班靠近。
于是拍摄起来,也很顺利,表达流畅、台词也都没错,但迟余注意到在一旁扮演蔡公的马少桦老师面露不悦,于是赶紧上前请教。
当时,马少桦一根手指头轻轻点了下迟余:“这一场,有些炫技了。”
迟余当时全身汗都下来了。
那一刻,他反应过来,自己不是专业接班出身的演员,所以演人物的时候,就有更多的生活气息。
而同样的,迅哥儿同样不是专业演员!
尤其是那个年代,还没有所谓普通话,没有所谓演讲必需用普通话的时代,所以演讲的时候,肯定是不能够抑扬顿挫的。
“导演,我觉得有些问题,要不再来一遍吧。”迟余知错就改。
“好,可以。”
张永辛在监视器前对二人的谈话了如指掌,却没有点破,这是他们合作这些时日以来的信任。
演员和演员的信任。
导演和演员的信任。
再来一遍,走回摄像机前的二十几米路程里,迟余重新找回了人物的表演逻辑。
这一遍,得到了马少桦老师的认可,也得到了底下观众的一致掌声。
而现在,看着镜头里边,迟余一个人的表演,他们也想给出掌声,但是知道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说话的。
因为现在的迟余的情绪,他们知道,可能一打断就再难找到。
镜头里,迟余站在窗前,目光盯在虚无处,手里拿着刻刀,整个人像个雕塑一样。
香烟一根一根地消耗掉,烟雾中,他的目光更是坚定。
某一刻,他扔掉了刻刀,坐回到桌子前,然后拿起了毛笔,整个人仍然像是个雕塑,沉思着、构思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阳光消失了,煤油灯点亮了。
这一段,几个镜头,是创作前的思维风暴时间。
看起来很简单,可能到后期剪辑后,就只有几秒的戏份,却也拍了两个小时。
导演想从不同的角度拍摄,想找到最体现迅哥儿写作日常的面画,毕竟有那么多经典的,迅哥儿的画像作品。
甚至连屋内的摆设,都力求面画感。
“迟余,接下来,就是正式写作的镜头了,别紧张,我们有一整个晚上可以用!”张永辛确定前几个镜头之后,说道。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所以,来吧!”
迟余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很轻松。
“迟余,迅哥儿说过,你一定可以的!”于何伟掺和了一句。
迟余摇摇头,道:“我实在没有说过这样一句话。”
众人笑了,然后开始拍最激动人心的片段。
场记在镜头前,举起了场记板,然后啪地一声。
“觉醒年代,第xx场第xx镜第一次,开始!”
镜头开始,迟余手里,拿着的是沾了墨的毛笔,坐在椅子里,面带思索。
这场戏之前,已经有了足够的酝酿。
一开始的人血馒头,一个罪不至死的小偷在那个荒唐的社会里被当众斩首,旁边是那么多麻木的看客。
然后是弟弟说,一个老同学疯了,因为一个被处死的寡妇疯了。
最后是亲眼目睹着表弟疯了,这直接地刺激到了迅哥儿。
这个时候的迅哥儿,内心不可能是平静的。
他的内心一定是极度的挣扎和压抑,但是,向来拧巴的他,却能压制住这些挣扎和压抑。
那是怎样的痛苦?!
“导演,演的时候,我能不能在写作时,更自主一些,比如站着写,比如趴在地上写?”这场戏之前,迟余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张永辛只是想了想,便说道:“可以,我们都可以试。”
毕竟这场,没有一句台词。
张永辛自己,也没有具体的想法,到底要怎么拍,演员要怎么演,只能先试着来,一步一步来。
镜头里,迟余开始表演。
当不少人看到迟余是真的准备拿笔写时,有人突然问了一句:“对了,这场戏不用手替吗?”
一般情况下,这种写字的场景,都是要手替的。
导演笑了笑,没有说话。
于何伟道:“你看看就知道了。迟余现在写出来的字,要是再处理一下,放到拍卖会上,估计都能当成是迅哥儿的真迹。”
张童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饰演的守常先生,也有写字的镜头,同样是真的在写。
说话间,这一个镜头继续在拍着。
不少人也看到了迟余的仿迅哥儿书法。
“这字,可不仅是模仿到了形,完全是模仿到了意!”懂书法的马少桦说道。
“迟余的书法水平一直很高。”于何伟说了一句。
“说实话,别说是演员了,现在会书法的年轻人,都没有多少了。”马少桦又感慨了一句。
众人低声讨论时,镜头里的迟余,继续表演着。
“先完整地拍一遍,拍完一遍之后,再说。”张永辛在开拍前,是这么说的。
这一遍,迟余完成了《狂人日记》的全部创作过程。
拍完一遍,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喊停后,张永辛把迟余叫过来,说道:“你自己看看回放,调整一遍情绪,我们一会儿再来一遍。”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让迟余自己看回放。
半个小时后,迟余快进结合跳段的,看完了回放,然后回到了屋里,准备第二遍。
他发现,桌子上和地上的稿纸,已经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工作人员收起来了,还是导演自己藏起来了。
继续拍。
好几遍后,眼看已经到了凌晨五点。
“我们再来一遍。”张永辛说道。
大家都没有情绪,所有人都充满了斗志,势必要拍出一个经典的镜头来。
围观的几位,也没有离开,他们只是坐在一旁休息一会儿,没有人想错过,一个高能名场面的诞生过程。
因为一遍遍的书写,眼睛在油灯的弱光下边盯着字,迟余的眼睛,已经有些发红。
但这是很好的状态。
“觉醒年代,第xx场第xx镜第xx次,开始!”
场记打板,再次开拍。
一开始,迟余仍然是坐在桌子前的。
他脑子里面,现在一边是一个个的闪回场景,一边是,《狂人日记》那一个个拥挤的文字。
某一刻,迟余突然觉得,他达到了一种无可名状的状态里面,似乎从幼年起,尤其是这些日子的迅哥儿的所有作品里的信念和感受,带入到了自己的情绪当中。
于是迟余便顺瓜摸藤去追溯迅哥儿文字背后的力量,及他内心的境界。
就在这种状态中,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坐正了,趴在桌子上,挥毫书写起来!
这一刻,迟余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我的状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