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余怀下碑峰,一路上都不曾回头张望,眼观足尖,缓步独行,直行至近峰底处,额角又是水渍横生,比起上山时节,更为绵密些。左右上前两人,各自抱拳冲文人行礼。
马帮当中设供奉不下数十,比起往来自如的客卿,地位权势略微高些,但总归并未入得正堂,莫说与一众舵主相比,就连才升不久的堂主手头地盘人手,都稳稳压在供奉上头。原是供奉客卿,两者皆是由马帮之外而来,本就不属亲信之流;若是客卿还算自在些,来去自如,只在招应时才坐镇帮中,身手更是高低有别,而供奉常年坐镇分舵,却不得实权,俸禄只与客卿不相上下,如何看来都不算极好的差事,故而又有宁为闲散一客卿,不做泥塑小供奉一说。
“李王二舵主何须如此多礼,”糜余怀还礼,言语却是淡然,“帮主虽痴于武道,但何尝有愚鲁之举,只需略微提点两句,自然晓得凤游郡如今情势如何,我这文人心思过重,还真当帮主浸溺武道,全然已是忘却了帮外暗流纷涌,眼下看来,颇为多虑。”
两人闻言皆是松口气,可二人均足有近八尺高矮,即便面皮生得并非凶神恶煞之流,但前后仍旧瞧不出什么分别,无论喜忧,皆是叫人退避三舍。
“在下无意中得知,上山前糜供奉似乎由咱马帮头号酒坊中随手提了壶阳关酒,此行上碑峰,不知可曾交与帮主。”李姓舵主咧嘴一笑,且瞧不出试探意味,不过双目却是牢牢盯住比自个儿矮上整一头的文士,意味不明。一旁那位王舵主亦是如此,分明是满面笑意,可意味也是古怪得紧。
糜余怀神情自若,摆手道,“笑庸极嗜武,区区一壶阳关,自然不至于拖坏了修行,今番上山,纵是我这等身手奇差的文生,都能瞧出他窥刀之能已然有成,怕是用不了太多时日,便可下碑峰,到那时节缠着二位比斗,在下欲要阻拦,怕是有心无力喽。”
两位舵主一愣,一时间不晓得应当如此对答,犹豫片刻,仍旧是那位李舵主爽朗笑笑,“那是自然无需劳烦糜供奉,帮主性子向来是如此,若是刀法臻至圆满,我等拼上挨几刀,也得叫咱帮主乐呵一番,至于那酒水,小饮一壶也可,糜供奉如今在帮中威望,几不下于帮主,举止当然经数度深思熟虑,岂能是我俩粗人所能揣度的。”
话里话外,意味分明。
而长衫文人并不解其中滋味,只是寒暄几句,而后道这山风冷硬,再加额头沁汗,免得风寒侵体染上恶疾,还得多饮些热茶驱寒,随后便告辞离去,独往别处休憩。
两人双臂抱起,瞧着那位步履略微有些虚浮的文人,于秋风之中甩袖行路,神色颇为复杂。
“你说咱家帮主,到底能否压得住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读书人,单论身手,倒是足能杀上几百号糜供奉,可若是凭心思手段,咱马帮这位糜供奉,的确难有人可出其右。顶着供奉名头,做的却是帮主分内事,难叫人不胡思乱想。”李舵主搓搓两膀,觉得周身上下秋风来回蹿腾,冷意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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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未语的王舵主哼哼两声,拍打拍打李舵主肩头,双目仍旧往那文人离去方向看去,神色肃然,“平平无奇?就因糜供奉少时苦读,腰背有些佝偻,更不曾练过高妙武功,颇有些手无缚鸡之力?这座凤游郡上下百姓不知数目几许,平平无奇者多矣,凭糜供奉城府心性与行事冷硬卓绝的手腕,怎能算是寻常之人。”
李舵主眉峰涌起,额间川字竖起,江湖多年风吹雨打,虽说还未到不惑年纪,面皮却已是如同腰间刀鞘外那层粗涩裹皮。
“那壶酒水?”
“放心便是。”王舵主笑笑,“外患尚在,岂会有人自找内忧,凭供奉头脑,便是有那份心思,也断然不会在此时节行如此一步错棋。你我皆知要入马帮极难,从递状过后,零零散散要经近两三旬时日,才可踏到帮中,期间便自有几人暗地探查此人虚实底细,而后才允入帮;即便是过了这头道关,想正经变为帮众,则需再候一载时日,甭管根底藏匿多深,帮中暗探,早晚能揭出旧事来历。糜供奉根底,当初我亲自携人手查过一载余三月,清清白白,休说是官府巨贾家掩埋的一手后招,寒窗十载,都不曾由打官府门前过,即使胸有良策手段过人,也断无倾覆马帮的理由。”
李舵主倒是被身旁大汉如此言语惊得连连咋舌,上下打量数度,才啧啧叹道,“瞧你王岳浓眉大眼,如今听来竟还有这番高论,分明是个舞刀弄枪走江湖的武夫,能瞧得如此深远,比老子可强过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