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翟迈步出门,隔着如瀑珠帘往屋舍望去,神色阴晴难定,良久不曾回过神来,旋即转身走入后院,顾不得举止,又捧起坛酒水搁在膝旁,不出一言,更无半点动静,双目平视。老仆跟随自家门主一并出屋,瞧见叶翟如此动作心下骇然,连忙紧走数步,立身在男子身侧,轻声出言问道,“门主,那少年难道有甚古怪之处?”
白发门主并未急于作答,拍开酒坛泥封,竟是单臂拎起酒坛往喉中倒去,清冷酒水入腹,直激得面皮发青,仍是浑然不觉,且乐且饮,不多时膝边已然多出五六空荡酒坛,酒气馥郁。老仆自打入山,已有二三十载不曾瞧见山主如此狂饮,上回时见此,还是那院落井口当中青莲开花,向来滴酒不进的叶山主,将新酿出的数坛米酒搬来,接连痛饮四坛,才斜靠井口,沉沉睡去。
“褚老可知生在世间,有三喜三悲,我叶翟此生不知乡在何处,自然谈不上什么他乡遇故知;更不存入仕的心思,再说原本那庙堂便是世家子侄后辈才可高攀的地界,当今圣上虽有意迫压世家,但此事种在今世,果在后朝,这一喜也与我无干,至于洞房花烛夜,洞房倒是有幸见过,不过还未曾灭去红烛,便已脱身,亦是无喜可得。”发丝如缟的男子放下酒坛,面皮泛起丝笑意,“天地与我,倒也还算怜惜,虽得不来三喜,但临了还是给余下四字脱身有望,送于我这落魄人。”
老者神色猛然一变,“难不成那少侠可助门主脱身?可老仆端详良久,却是不曾观瞧出那少年周身有丁点内气流转,门中传延多年的望气法,应当无误才是。”
叶翟摇头,已然是醉态横生,费力撑起身子坐正,随手推开一旁陈列酒坛道:“褚老不曾入修行,只凭肉眼凡胎去瞧,自然难见其气,不过即便是我也险些被那少侠瞒过,直到几口酒水下肚,其腰间剑鸣声起,才敢断言这少年郎并非是寻常江湖剑客;至于身旁女子,周身天机流转,窥探不得,不过想来亦是迈步踏去修行路。”
“既然是如此,如若是能问出那位少侠师门,凭那些位抬手便可翻山覆海仙人的脱俗手段,何愁这身旧枷不去。”门主显然是欢愉得紧,双目微合靠到树下,全然不曾在意一旁老者面色阴晴不定。
“门主能脱身白毫山,的确是件难得好事,多年以来盼念得偿,落到谁人头上,亦如释重负。可门主就不曾想过,山中几位宗师与那三位年幼徒儿,待到门主脱身此地,复得自然过后,应当去往何处谋生?”半晌过后老仆出言,神情低落,“老仆并未修武,更不曾有幸修行,但总归手头还在利索之流,即便是白葫门不存,下山过后仍旧能寻份差事安度余生,山中三位小徒并无双亲在世,无甚着落,往后数十年,又当如何。”
叶翟神色不改,对于老仆所言却是心知肚明。休说山上几位宗师不曾归山,若是归山,待自个儿这门主去后,亦是断然不可将三徒带到身边。马帮与白葫门向来不对付,饶是叶翟与马帮如今当家从未出手,两者间磕碰愈多,乃至于马帮时常有盯梢之人与白毫山周遭停驻,虽不曾屡次露相,但山中已是人尽皆知马帮此举。
就连几位宗师向来性子温吞,都是有些按捺不住火气,接连出手教训过数波马帮中人,这才使得后者近日略微收敛些许,但仍是摩擦不止。凭马帮中人一贯举动,即便是几位宗师离了白葫门,恐怕也无其余去处,马帮一家势大,岂能收容自白葫门而来的一众宗师,即便远走别处,只怕祸事亦是附身。
“褚老以为,我叶翟为白毫山门派所做之事,难道还不够?”男子挠挠发髻,随口答道,“寻常人数世能竟的大事小情,叶翟何尝推辞过,从这门中走出的弟子,恐怕已有不下千余众,在这颐章开枝散叶,兴许有的已然在天下闯出好大名声,立宗做主,临近脱身时节,褚老欲要以此束住本门主脚步,不占理,更不能成。”
“常言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间身若由己,便可一日看尽天下胜景,闻道千百里外,夕死大湖东岸,我若能脱开樊笼,必定要见识番世上众生,窥剑道大川层层而起,直入九霄云外,才敢言此生未曾虚度光阴。”叶翟大醉,长笑出声,乃至面皮都是皱起,豪气一时难收,“最好再挑几位剑道大才比斗一番,纵身死剑下亦可,得胜而归亦可,总归不负此生便可,至于山中事,与我何干,卸去门主名头,我不过是一位寻常至极的剑客,江湖生来江湖死,信马由缰。”
“何尝又为缰绳所困。”
说罢叶门主便两肩一摊,醉倒于秋树之下,任凭秋风飒飒而过,只情睡去。
叶翟酒量极差,故而从不贪酒,但如若饮酒,必是贪杯求醉,睡上足足两三时辰,再行醒转,醉后举动言语如何,全然忘却。
老仆面皮仍旧难看,可再瞧瞧独身靠到秋树一旁,睡相毫无半点门主架势的叶翟,攥攥双拳,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搭起后者肩头,颇费力地挪动脚步,将那烂醉如泥的门主搀扶而起,往正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