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大道理谁都晓得,做起来却不见得容易,谁人都晓得脖颈上头连扯着头颅,从来也没怎么见过那等无头无颈的人走在市井大街上不是?环刀从后颈下刀,斩断脖颈纷纷涌涌有血水骨茬溅出,头颅滚落,就可说是见过杀头,但凡是见过杀鸡杀鹅的,都也晓得此事,可真真见着了,不还是吓得犹如个越冬鹌鹑?」也许是瞥见鹿垂登时变色,也许是想起当年膝下子嗣环绕的踏实时节,老人难得唏嘘,拍打拍打鹿垂肩头,难免诧异,「眨眼功夫,这肩头比我当年都要膀实了些,只是鹿家连同此地数城无国百姓的重担,果真是不容易挑。」
「从你爹那代,我便寻思过,将人人头颅皆是压下,能浮上水来的,就可坐到这家主位去,纵然是百年之后,亦能安安稳稳合上眼见祖宗,说一句不曾令鹿家祖宗蒙羞。凡人皆有畏惧,皆有贪图安乐此等劣根,我令诸后生遍地开花,图的也是如此。」
「待到见过人间有太多地界比咱这穷山恶水要好上无数的,无论是青楼里头红袖飘摇扶风浅柳,或是天下雄奇剑山气海,还是那等各路皇城其中目不暇接,纸醉金迷,如何看这么一座小城,全然都不能记挂心上,这些年来你有无数兄弟或远或近,皆凭自身本事闯出了些名堂,这便是将其头颅压到水中,能否吃得此间苦楚,由奢入简,算是头一道关,怎奈这些位后生皆是心气足,全然不肯低下头来。不过好在遍地开花,亦不算是个坏事,此举一石二鸟,算是我高明。」
有人上前,问询家主可曾有甚打算,是趁妖物还不曾入关,驰援边关,还是先行按兵不动,皆尽等候下步举动,却是被老人摆手劝下,言说暂且无需急切。
「见过那等血淋淋惨状,睡了区区两三日,又活蹦乱跳,这才算是浮上水面,说实在的,颇有你爷年轻时的些许威风胆气,只需稍加历练即可成事。」
说罢老人也不再安稳坐定,而是直起身来,向城外望去,有些是喃喃自语,有些是同鹿垂的嘱咐。
早年里沙场打滚,卧雪枕戈的年月,总是要惦念起来,大抵是上苍垂怜,知晓其老之将至,得以在睡梦里赋其膂力弓刀,再度来这么一场酣畅淋漓厮杀,可叹幻梦有期,不得圆满。
鹿家早早预备有两千家丁,分散往各地城内安生,唯有到战时方才纷纷聚拢而来,百川汇海,眼下已是齐备,北烟泽中无需添乱,这乃是当初同青平君立下的赌约,只需恪守即是,但凡是妖物越过城关,则再行出手,庇佑城内百姓。
当年时节,大抵是喝多青平君那贼心思人的几壶猫儿尿,才踏上这等贼船,同样是有些私心,不过见过北烟泽外受妖物荼毒残杀乃至于果腹的百姓惨状,一时总是要觉得,当年踏上北烟泽边关这贼船,倒也相当够本。
老人拔刀的时节很是缓慢,可身后的鹿垂却总觉得,这位鹿家的
老家主,年少时节当真是有千钧之力,可开数石弓,能饮几斗酒,上马杀贼,下马射将。而如今这道身形牢牢钉在城头上,半步不退,死死凝望着北烟泽外惊天动地人喊妖嘶。
城内有处客栈。
客栈里空无一人,仅有两人,便是位抱着琵琶缓缓擦拭,难得有惊人神采的年轻乐师,一位便是倒在桌案之间,勉强抬醉眼朝天外观瞧的剑客,只可惜剑客手上,并不曾有剑。
「今日是怎个了?鸟雀无一时的消停,难不成是整座北烟泽的鸟,皆是从咱头顶上过?」醉酒剑客狐疑开口,但很快就知晓是如何一回事,猛然抬头时,却是被琵琶客扯住袖口,指了指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