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炸碎,滚热茶汤浇了鹿垂满身,上座那位须发皆张的老人,终究是将原本很是和善模样收敛去,怒目圆整逼视鹿垂,多年来身处上位,满身威仪皆足够压得旁人不敢抬头。
反观鹿垂,实在多年来并不曾有多少见家主的机会,平日里更是多有疏懒,常游山水,算不得同这等久居上位者有半点相提并论的威仪,分明一身热茶相当狼狈,却依旧是眯起眼来,望向鹿家这位活祖宗,止不住摇头。
「晚辈做不来这等事。」
「只需略微松口,言说大灾之时,替鹿家多做些事,明哲保身也算不得甚祸事,为何就如此艰难,难不成鹿家家主一位,都当真提不起你这后生的心思?!如此僭越忤逆,当真不怕被逐出鹿家?」上座老人须发皆张,虽是满脸褶皱遍布,可当真是像极一头盛怒之下的老龙,逼得鹿垂不得不将头底下,却又是相当倔强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线笑意,依然摇头。
早已从鹿家离去,云仲听罢刘澹这头半截陈年旧事过后,多饮过些酒水,秋湖倒是应邀而来,又是在腹胸中来回折腾过良久,直到酒意褪去大半,才是堪堪肯消停下来。
不得不赞叹上两句,现如今鹿家家主这等人,整座人间都是少有,同城中绝大多百姓不同,始终惦记的并非单单是鹿家一地兴衰,尚且要顾着整座北烟泽地界所在,虽如今此城遭其余势力渗入,但依旧是将城中人应有银钱得利,皆数相让,自然是位慷慨之人。
刘澹饮得七荤八素,比往日酒量可是逊色不少,不消云仲去多费力猜测,就知晓此人饮酒的时节,全然不曾动用半点内气,故而比往日时节醉得早上许多,不得已将这位醉倒街头的主背回住处来,才是堪堪歇息下一阵。天南地北,近乎是人人都要遭人间一境,受荼毒过无数回,才是能厚着脸皮,说上一句人间苦难不过尔尔,既不曾去鼓吹当年自身曾熬过多少苦楚,亦不曾去将一件事说得有多重,肩头有多少斤重担,而是仅趁饮酒的时节,三言两语,轻飘飘带过。
天底下吹嘘苦难二字的,要么便是不曾活明白,为奴为仆过于久的年月,要么便是过于自怜,恨不得将这一场幻梦,皆是当做理所当然。而实则唯有苦楚难与人说,唯有期盼有朝一日能够从这等苦楚里抽身而出,才算是善哉善哉。
因此云仲并不曾有过多的言语,而是将身形相当壮实的刘澹扛到肩头,走过算不得有多富庶的长街,去往落脚客栈,犹如屠户似将刘澹魁梧身形卸到住处的床榻处,再行下楼,要过两坛烈酒,畅快豪饮。
人们都是恨不得添油加醋,将自个儿一厢情愿,多增色几分,待到同旁人说起的时节,把自个儿摆到那等淳良不曾作恶的地步,过往事事,都要说对方一个不字,兴许才好显得自己情深意重,痴情绵长,难说日后再度同小姑娘谈情说爱的时节,会不会用上些许此等说辞。而刘澹先前所讲的这番话,全然不肯将自己摘出事外,而是亏欠愧疚二字,近乎已是顺言语一并流淌出来,说到底来,哪怕是云仲自问,也觉不如。
念想从温瑜上山那时辰,到眼下已是用区区两载尚有不足的年岁,坐到正帐王庭中如此显赫的地位,说到底来耗去
多少心思算计,连云仲都是揣测不出,只能是在温瑜平日里艰难修行,近乎是废寝忘食钻研阵法,连日苦修其中,品出些许滋味来。但可惜虽知晓些许,人间仍旧不曾有所谓全然感同身受,何况凭身在山间时节云仲那等闲散的心性,当然是难以揣测到,当年身在山间近乎是将自身熬到身形枯槁,究竟心头有多大的死结。
现如今看来,修行固然受过许多苦楚,困心之局,依旧不曾担过多少,南公山既有自家师父师兄撑着,天塌地陷,断然无需云仲出手相抗,而修行至今,从来就不曾有甚心头所好,仅是因喜好剑术,境界才是得以随剑术剑道一并水涨船高。
如今才可勉强说上一句如梦初醒。
掌心习剑所得老茧,已然不深。
手端杯盏,云仲忽然之间就有些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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