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不能走,还请大人允我在此,多弹唱一阵。”再抬头时,岑士骧发觉这位眼神极差的姑娘,眼里的东西自己有些怎么也看不懂,而方才余钗抚摸琵琶时,岑士骧也清清楚楚看见,这模样不算好的姑娘一双手生得却是极好看,如是细嫩玉葱根节饱满十指纤长,现在却是血肉模糊,连同那枚琵琶上头的丝弦,端详起来都是朱红,不知这姑娘究竟弹过多少首曲,而言语声低,怕也是咽喉生疼,但唱腔还是丝毫未有怠慢,仅是略微哑了些。
“恩公让我好好活着,我听他的,从出城之后就亦步亦趋跟紧,哪怕是浑身已酸疼得无有甚知觉,照旧是活着走到正帐王庭当中,但既然是好好活着,就不能只顾着活着,还要顾着好好这两个字,”余钗一字一顿道,踉跄起身朝岑士骧行礼,竟然是笑得很明艳,“沙场上受过多少苦,我猜不到,可临走时候,能将面皮平静下来,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不能比平日里丑太多。”
走出伤卒营盘,依旧能听闻到夹杂在哀嚎与痛楚难忍过后谩骂声中,有女子浅唱弹拨琵琶声。隐隐约约,如是条明光道通贯生死,不知不觉就能令人安下心来。
再入正帐王庭,赫罕难得歇过一夜,气色好过许多,但还没等岑士骧开口,就已是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周遭族老各归住处歇息,此刻正帐空无一人,于是请岑士骧近坐,端详后者面皮片刻,浅笑道,“见着那姑娘了?曲拨得好,唱腔亦是好,还真没想到在巍南部里有这么位能人。”但话出口后,赫罕面皮忽然绷紧,再不继续说将下去。
自巍南大部庭帐遭尽屠过后,巍南部这就已成了正帐王庭提不得的三字,都说是莫掀人伤疤,何况这道新伤实在斩到要害处,朱红淋漓,血流如注。
“唱得的确好,算下来我已有许多年不曾听过这般唱腔,吕元俭那小子,着实是救下了个无论唱腔还是心眼都极好的姑娘,可惜娶不成。”岑士骧却是自顾自说下去,嘴角微掀,“赫罕,有些伤这辈子都未必痊愈,但总要一点点上药,无药可用时,疼得多了,也就不觉得疼了,不过赫罕是如何知晓我去往了伤卒营中?”
赫罕很有些稚嫩的面皮略微松弛下些许,摇头道,“伤卒营中人命如草芥,不隔多久就有很多人死,就算是再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前去那处地界,不消片刻就已觉得麻木,又何况是你岑士骧心志坚固,但入帐时的神情,却是出奇感慨,当然就晓得你已见过那位女子。”这回自顾自说话的却是年纪轻轻的赫罕。
“早年听闻阿爹讲过,大元曾有位共主设杀佛令,起因已不可知,大小僧人寺院近乎皆是绝根,官员连同身手高明的江湖人可凭僧人人头领赏,到头来竟是有人将寻常人鬓发割去,烫起戒疤充数,使得整座大元民不聊生生灵涂炭,而后接连数年大灾,人人相食,而如今距那场事,想来也相差不远,如要胥孟府牢牢握权,怕是当真要生灵涂炭,不等毗邻数国来攻,就已是自行分崩离析。”
赫罕面皮突然涨红。
“所以宁可引狼入室,也断然不能令胥孟府执掌整座大元,这话我还不曾同族老说起,论资排辈,当唤你叔伯才对,这场走投无路赌局,可愿助我。”
瞧着这张已然有些扭曲怪异的面皮,岑士骧突然觉得眼前这位少年赫罕,很像自己一位早逝的故人,于是将心头种种忧虑尽数撇去,倒退两步单膝及地。
在这天下满楼风的一载末尾,新赫罕递出了最后两手赌运棋。大元冬日飞鸟绝迹,莫说翩然彩蝶,然风波之盛,似石落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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