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夏时,老汉又换上那身近乎赤膊的破烂衣裳,两膀筋肉虬龙盘踞,哪里能瞧出年纪,闻言揶揄,摆手不断推辞,“可别跟老子讲道理,云仲那小子说他家师父就经常与他讲理,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是因为真打不过自家师父,万一若是不听自然有巴掌耳刮等着,这么多年没动手,不见得我就打不赢你,只是还没找到个忍耐不得的理由,先前云小子三境毁去我曾想动手,可还是差了那么一线,真惹急了,估计已经让你尝尝带火星味的老拳,既然你不见得能赢我,老子又凭什么听你废话?”
飞瀑清流坠,云生老树低。
本该是祥瑞至极静谧悠远的好地方,老汉这番话讲得却是震的周遭颤鸣,惊起那棵不知高几千几万丈老数树冠上群鸟尽起,飞影落下来零零散散。
“当年你斩的乃是神道神念,所以直到现在你也未必能理解我所说之言,但不妨试想,但凡世人无不贪生,除生死之外亦无大事,而在此双鱼玉境中,从你开灵智起,所谓生死,就是双鱼玉境存亡与否,纵此界崩灭随无穷年月腐朽,能否延续才是这世间最大的事,全然不亚于生死。也莫要觉得不中听,之所以那位古时前贤立此双鱼玉境,使得此界中你先启灵智,为的无非是看守延续四字,虽不愿承认,可人凡做事大多有意图,不然为何会费心费力点化?而正因老夫走得乃是这条路,所谓人间荣耻,是非,成败,乃至于种种愿意随心而发的所谓相惜仗义,豪迈意气,全然不能动摇,好比寻常人上山路时常变更该换,又想见路上天地江湖大,又想走到顶峰上去一览众山小,脚踩十条八条舟船,才敢说不负此生人间走动。”
“而我眼里却唯独有这么一条路,不能迈步走错,不能迈步朝别的路上去瞧瞧繁花野草,种种念头尽数收拢,所以做起事来要瞻前顾后揣测因果来由,还要不得已使百变手段把此事做成,好在是无需顾忌我所用手段在旁人眼里究竟是卑劣如鼠还是勤恳如耕牛,别人如何看如何想,老夫并不觉得有丝毫可在乎的,就好比是路上遇蝼蚁挪巢,你是否会去在意这波蝼蚁为何搬窝?是知晓天要下雨防备水淹了蚁穴,还是为能迁往更好的地界,使得不至于饿肚?神念神道,之所以多半为外人揣测,就是因为世上无这般纯粹之人,也同样不曾有人能避开所谓七情六欲,教派门户迄今不下千万,可曾有人当真如你所想那般虔诚,万事可抛,真要有,那也不能称之为人。”
<b/> “云仲的机缘我会给,但当真不愿如此轻易给,如何都不能拱手相送,所以这里头也有讲究。”
老者说罢这极长极长的一段话,和善望向早已不耐烦的老汉,又将棋盘摆好,莫名其妙道,“行棋数盘,顿觉无趣,不如加个彩头,若是你胜了我,我赠你一样东西,用途我管不得,随意处置,这样如何?”
闲来无事,老汉瞧瞧眼前笑意很是高深莫测的老者,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愤然持黑先行,却没料到这盘棋才入中局,就已逼死老者所持的白子。
而老者也未曾输不起,而是投子认输过后起身,走到稻谷丛里虚抓了抓,而后又从水井上空捞过两下,再迎长风连抓六七回,抽丝似聚来团泛青的气团,谨慎递到老汉手掌上。
“斩道时节,你留的一碗神仙酒,一条寒潭锁,一口神仙气,两样我给了自己挑选的那位后人,仅剩下这口很是有些鸡肋的神仙气,可化腐为奇,你拿去吧。”
当赤膊老汉踏云头去时,远远望见双鱼玉境尽头所在,那方圆石上稻谷尽衰,水井干涸,连本来来去自如长风亦是消退,更为万籁俱寂,恍然觉得盘坐在那棵唤作建的古木下的老者,神情悲悯,周身却有无边死寂汹涌而来,甚觉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