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南公山是徒儿等师父出关,而如今师父出关,徒儿却是四散开来,要么如钱寅似外出求道行,要么如柳倾似前去北烟泽自讨苦吃,要么如老小与温瑜这般,追月而去,一个要的是明白,一个要的是解结。
反观独坐枯山的吴霜,好像终日除却瞧见颜贾清那张老脸之外,再也见不到什么新鲜物什,眼瞅秋色爬上山来,度化无边无际枯叶,一寸寸绿叶转黄,好生不自在。甚至有时宿醉过后,吴霜心头都有个堪称魔怔的念想,如是有朝一日,毒尊或是那位使剑的道人打上山门,兴许日子便不会像如今这般了无生趣,可是再转念想,这二位皆是人中龙凤,若是当真打上门来,兴许真未必能稳胜,所以只得抛却诸般杂念,山内外闲逛。
如此一来蒙难最重的却是江半郎临行时托付给吴霜的那座狼孟亭,本来弟子资质就很是平平无奇,偏撞上吴霜这等天资高绝却站着说话丝毫不嫌腰疼的主。自打吴霜成天上门指点修行过后,撇去徒众要挨吴霜多少回敲打埋汰不说,这位南公山山主操练徒儿的手段历来狠辣,饶是云仲赵梓阳这两位排行最末的弟子,也曾端枪站桩站到生生失却神志,也曾攀山走剑练得险些走火入魔,何况是旁人门下的弟子,更不知道何谓轻重,近乎半逼半唬,几日下来,狼孟亭山门里头弟子叫苦连天,几近蜕皮几层,成天盼这位吴大剑仙远遁离去,莫再折腾。
不过也有一两成余的徒众知晓吴霜此举,其实才算是尽心,本就是修行顶顶卖力资质不差的一茬人手,经吴霜数日威逼,不少人竟当真是破境,虽尚无步入三境的徒众,但已属不易。
颜贾清近来倒是得闲,眨眼又是临近秋收时辰,但不知为何向来身子还算硬朗的颜贾清,近来面皮蜡黄,断断续续月余,都未曾多饮酒水,更是难陪吴霜解去酒兴,似乎今年早来秋风,很是损伤这位抛了黄龙安心教学问的先生的体魄,多日不见好转。
但吴霜从头到尾也不曾对这位颜贾清有甚不满,甚至向来抠门的吴霜,竟是时常从南公山后山府库中取来不少调养元气体魄的好药,趁颜贾清未在学堂时节藏到桌案底下,而后再若无其事离去,纵使被颜贾清轻易看破,仍旧执意做那散财童子。
别人瞧不出,可又怎能瞒过身在五境且境界越发稳固的吴霜。
起初吴霜并不信颜贾清这等最喜趋利避害通晓自保本事的性情,能做出这般举动,可自从云仲走入南公山山腹里,走一场鬼门关,吴霜才发觉这位颜先生,好像自从在南公山下办学堂授业过后,性情不知不觉变幻许多,竟是一声不响凭不算深厚的修为,替云仲担过许多回火上浇油的后招,精气神逐渐萎靡下去,虽还不耽误前去山下教书,可分明憔悴太多。
“你比我还要过火些,既然云仲受了那黄龙的好处,利弊当然要一己担当,何须你替他抵着,凭眼下的境界,你两人不过半斤八两,那小子最不济还占着个年纪轻的长处,还是放下最好。”
秋夜时节两人对坐,吴霜又是旧事重提,意有所指瞥过两眼颜贾清印堂,“雁唐州在何处我不过问,但钓鱼郎这行当,无论怎么看来都折损阳寿阴德,钻上苍世间的空子找寻好处,又怎会落得福报,不同你客气,还是早些让云小子一人担着最好,不然这份人情,南公山真有些还不起。”
颜贾清却只顾着笑。
“早年间我听过个市井里流传多年,听来很是粗俗,可的确是好笑。”
“假道人和假僧人算卦为生,一日两人刚巧踏入同处市集,且恰好是面面相对,自然是要争生意,故而在周遭人撺掇之下,彼此指着眉心言说印堂发黑,近来必有血光之灾,争执不下,竟动起手来,两人皆是额头见红,却是被周遭百姓戏言,说两位算得都极准,的的确确都有血光之灾。”
“颜先生说了不一定准,我说的却一定准。”
颜贾清心领神会,端起杯盏,“那定是吴大剑仙说得对,就算是不对,打不过当然就没法说理。”
山映斜阳,远山外良田随风波走动,长天秋光之下,眼力都比往日好许多。
吴霜无言瞥过眼从颜贾清肩头延展开很远的隐约红线,并不需揣测就晓得颜贾清虽说此刻神情安宁平和,可如今缠缚到云仲手腕那条黄龙传将回来的亏空,近乎皆是落在颜贾清并不算壮硕的肩头处,压得这位文人腰一日日低矮下来,但无论如何都不愿将这道线断去。
文人往往是性情最拧,如若三言两语就能劝懂,那世上古往今来,怎会有文人风骨这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