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仲是被连绵不绝振翅声响搅扰醒的,起初很是不耐烦,待伸手触及自个儿冰凉面皮,才是猛然起身,费力睁开两眼,但见周遭有无数飞鸟瞬息振翅而起,未曾急着离去,而是绕着正当中的云仲盘旋过好一阵,翎羽当中的鲜灵气直冲肺腑,飞鸟首尾相连,将正中央的少年簇拥起来,犹如银瓶崩碎溅出无数流水,渐渐扩散开去。飞鸟数目实在过于多了些,等到那道由羽翼变为的水环散去足足数十丈远近,云仲抬头的时节,才是重新瞧见天穹上黄昏落日颜色。
小镇里曾有一户人家知晓应当如何豢鸟雀,不知使的乃是何等手段,经这人手喂养过的鸟雀,不论大小一概知晓应当如何归家,每每临近望日黄昏的时辰,皆要将那近百来只鸟雀放飞出去,足等上整整一旬的时日,那些似是开灵智的鸟雀才会陆续回返,惹得那位老实的中年汉子终日合不拢嘴,将家中粮米分出许多来喂养这些鸟雀。云仲幼时倒也闲不住,全然不似如今这般暮气深重,常常都是临近黄昏时节去到那汉子院落当中,揪走两枚鸟雀羽毛,挨上通狠啄,而后才是心满意足把两枚不同色的羽毛插在腰间,很是有些趾高气昂朝同岁玩伴炫耀几回。
但后来听说这汉子田地不知为何被人毁去大半,实在无米养活鸟雀,家中婆娘更是终日破口大骂,挑最为扎人难听的言语骂上一两时辰,日日如此,汉子也不得不将那些鸟雀驱逐出去,将祖上流传来顶值钱的物件卖过,还清欠债,挑出身最为体面的衣裳穿罢,吊死在小镇之外树下。
听旁人说,这位脾气极好的汉子从来不曾同人起过争执,每逢邻里有为难处,总是要偷着在夜半更深的时节,将家中富余的粮米铜钱扔到邻里院中,若不是有人晚归撞见,都以为是哪处的山神庙土地祠显灵。就连寻短见的时候,汉子都是兜兜转转几日,曾在井口小河处徘徊过许久,最终还是走出镇外,挑过一枚最粗壮的树杈,镇子当中的老者说这汉子大抵并未挣扎,更不曾吐出半截唇舌来,体体面面,生怕自己将树杈压折,至于为甚不愿投井或是自溺水中,多半是怕令旁人觉得晦气,这才走到那等多年都未必有人经过的地界,安安稳稳悬在树上。
眼前无数飞鸟环绕的时节,不知晓缘由,云仲便是想起了这位汉子养的那些鸟雀,也仅有看向这些鸟雀的时候,好像那汉子才会生出些许浅浅的笑模样。
“来这地方好几遭,每逢大梦初醒皆要呆愣一阵,驮的念想太多,走路可是容易疲累。”
飞鸟齐齐涌入一人掌中,无数飞鸟化为团烟霞缭绕橘光,被来人托在掌心,随后漫不经心摁到前胸处,瞬息无踪。
“见过南阳前辈。”云仲少有失礼数的时节,连忙起身朝来人躬身行礼,不过还是咧嘴笑道,“此番见前辈真身,果真比刘郎中皮相要好不少。”
来人一身明黄袍袖,且眉眼之中孤清气浓,起初云仲倒是不敢相认,但听闻来人言语,却也是将神情舒缓下来,还不忘随口奉承两句,权当是见礼。这位南阳君本就是明快性情,面皮虽显得孤清傲然,上两回相见,云仲却是摸清这位不知多高的高人,其实很是闲暇无趣,总要找寻些事做,并未有那位西陵君木讷冷清,故而才是壮胆出言,一来是为凑个近乎,二来则是知晓自己尚留有条性命,很是有几分欢心。
南阳君见云仲自顾乐呵,阴阴笑了笑,伸颈问道,“怎么,来此前是逛过勾栏还是去过红袖巷了?真以为这地界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头几回能将神魂归到体魄之中,就不知耗费了多少大运,眼下尚不知深浅,引天上滚雷入体,这等出格举动,饶是我当年也不见得敢做几回,二境引雷霆入体,不消去猜就知晓必定经络溃烂,五脏六腑险些焦糊,我哪里是什么前辈,若论取死之道,你年纪虽浅,可比我等几位老朽强出不少来。”
但这一番话后,始终低头的云仲反而是心头微松,但面皮上却是不曾有半点变幻,愁眉苦脸躬身应道,“前辈教训的是,本就不应当将师兄教的舍身阵法施展出来,可也是被逼无奈,足足数位三境一位四境在前,如若不施展这等鱼死网破的法子,再想从旁人手中脱身,堪比登天难。”
既是眼前这位南阳君不留情面训斥,则此事尚有回转,最为令云仲生惧的,还是这位境界不知有几层楼那么高的前辈,并未提及此事半句,若真是那般,要走出此间,才是当真难比登天。
南阳君不晓得活过多少年月,心性城府自是不属寻常之辈,瞥见云仲神情无变,但两眼当中光亮闪动,登时就猜出这小子心中所想,但并未继续言语,倒背双手,领云仲朝前走去。
此地并非是云仲头几回前来的巨城所在,也不见虹桥,更是未曾见到西陵君容身的那处飞瀑泉潭,而是一处从未见过的广阔天地,身在山巅俯瞰周遭,似有世间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