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狂雨如注。
南公山脚下学堂地角偏低,正好经此番急雨过后,险些将整座学堂尽数漫灌到雨水里,颜贾清不胜其烦,又是苦于无黄龙相随左右,使不得神通,便也只好是挽起长衫衣角,褪去鞋履,赤足外出,使盆瓢费力舀去学堂周遭积水,还要提防着外头不见褪去的雨水免得再度灌入,自个儿前去菜田之中搬来许多方石,裹以茅草,勉强遮挡。
颜贾清性情,从来是自身独安便好,少有管顾旁人死活的时节,不过此番学堂为雨水所淹,却并未留下哪怕两三位学子来,而是令这些位学子先行还家,自己留到学堂之中,费力舀水。原本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怕使出浑身力道来,也不见得能同那些位壮实汉子相比,如今更因年岁渐长,越发力道微浅,辛苦之下,早已分不出一身湿衣上是雨水居多,还是热汗居多,且常常要歇上一阵,学堂里头齐膝积水,忙活半晌,亦不见得消退多少。
好在是一众孩童与半大少年各自还家过后,纷纷将此事同家中人说起,不过半时辰时节,便有足足数十汉子掂起自家水瓢盆桶前来,不消多少功夫,就是将整座学堂中积水舀了个干干净净,却也不曾离去,反而是扯起自家儿郎衣裳,围住颜贾清,要先生说说近来自己儿郎课业做得如何。
颜贾清倒也是顾不得换上身干净衣裳,同那些位神情不善的汉子一一如实讲来,其中课业极好,且读书时节极认真的学子,自然是幸免于难,还家时尚可受爹娘夸奖一番,不过却是苦了那些位玩心重的孩童,明知也逃不得,还要立身此地听先生评点,过后也免不得遭得皮肉苦。
但颜贾清话术本就高明,言语时定是将诸如玩心过重,课业疏懒搁在轻处,反而是拎出孩童生来长于旁人的地界,同那些位汉子说起。不甚聪慧乃至有些驽钝者,课业自然比不得那等天资聪慧的孩童,便言说这孩童本分,心思专一,即便是如今学业力有不逮,待到哪日开窍的时节,未必就无多少出息,反而从古到今朝堂当中被言称庸才的许多大员,亦是国之砥柱,切勿忧心;聪敏而不好学的孩童,便言这孩童倒机敏,有朝一日倘若知晓奋发,知晓书中有万千好,自然可奋起直追,课业落不得多少。
倒也并非是颜贾清不愿将言语说得过于直,而是起初便有许多孩童双亲,并不愿令自家孩童前来学堂当中,更莫说若是孩童分明不喜学那些圣贤文章,恐怕便有许多人便生出退意来,儿郎倒还好说些,尤其是女娃,在这些位村落中人看来,大抵便不需做学问,起初便不甚乐意,但经不住颜贾清几番登门拜访,辩得哑口无言,这才是勉强应下。如此一来,纵使这孩童未必是做学问的良苗,颜贾清言语,也从来不会过重,时日一久,许多村中人发觉自家儿郎比起从前懂事许多,亦是乐意送将到学堂当中,哪怕是明知日后能讨功名领俸禄,亦是觉得甚好。
耗去半日口舌,颜贾清难得将这些位汉子送走,瞧架势这些位孩童还家过后,大抵便皆是能逃去这通揍,才心满意足换上身长衫,将鬓发浇洗干净,翻出坛品相不佳但年头不浅的黄酒,独坐学堂之中点起炉火,静静温酒。
身在南公山方圆不过二三里处,已有几载光景,吴霜的性子虽是难以捉摸,但在颜贾清看来,这人虽是剑客,却也懂得些闲趣,即便无关风雅,但亦是知晓应当如何行乐,同自个儿见过那些位犹如苦行僧人似的修行人,不见得乃是一条船上的俗人。
一坛上年头的温热黄酒,最是能引仙人下山。
所以酒水才刚散出几分热来,颜贾清便靠到藤椅上不住哂笑。
“一个做先生的,还能淋成落汤鸡?忒没仪态。”对桌坐起的吴霜从来也不是那等甘愿吃亏的主,不等眼前人来口,便已是揶揄道,“原本还以为颜贾清乃是个寻常先生,却没成想还能自行舀水,免得淹了学堂,大抵若是要我亲力亲为,宁可待雨停后再做打算,总也能歇息一阵。”
“闲话少叙,前几日温瑜离去的时节,你吴霜可是双脚极稳,竟是不曾下山一步,如今却是因为一坛黄酒下山,论仪态道行,还是你深些。”颜贾清奚落,似笑非笑看过眼吴霜。
后者没言语,使手背覆到黄酒酒坛上头,仍觉得差着些火候,于是又悻悻缩回手来。
可颜贾清却是不依不饶,逼视青衣吴霜,“自古而今亲疏有别,原本以为兄台高义,如今看来倒也是逃不过此话,实在是教人无可奈何。”
吴霜还是没吭声,将烫罢酒水倒出一碗来,微微嗅了嗅,吞下两口去。
“颜先生想要问,若是将温瑜换为云仲,举止是否会有变。要么便是下山时节阻拦一二,要么便出手帮衬,直到凭我这身修为将那胥孟府连根拔除,才是尽师父的本分,倒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