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沪舟难得没接茬,自己吞下杯酒头,辣得面皮涨红,五官都是挪了地界,半晌才是缓过劲来,摇晃摇晃四面剔透可见酒浆的上好杯盏,近乎戏谑开口。
“托人从城中药铺打听过,百琼楼里有人要过几两汀兰浆,那药铺掌柜,当初与我交情不浅,还险些结了个准亲家,只是咱还未娶亲,人家儿女已然是能唤爹娘的年纪,这才作罢。”
“要说八方街中人也不少,多少都能揣摩出点性情,不见得深,但至少也能瞧出一二,唯独你云仲,咱实在是看不清,说是假仁义,不准,说是真心怀天下,太蠢,原本是个练剑的材料,而今却打起拳来,你这人,比我还要奇怪很多。”
少年没吭声,微微瞥过一眼屋外雨幕,又是自己替自己斟酒一盏。
“好心办坏事,屡见不鲜,更何况是在这条街上,每人看皮都是华贵,恨不得把那山间珍禽稀兽皮毛羽衣尽数围到脖颈上,可是人心总是比起沙场还要吓人些。”韦沪舟抬头稳稳盯住少年,坐直身子,“你以为,这就是仁善?”
云仲继续端着酒水,神情黯然。
“知道这宣化城外头,每年要饿死多少人?说起来天底下也只有那么不过十之一二的地界,能每日吃得饱足,城外那处村落虽是清贫,但在很多天下人看来,能时常吃上一餐饱,已然是能豁出命去争的大事,再瞧瞧这八方街中,一无风吹霜打,二无饥肠辘辘,真饿到皮包骨也无树皮野草可吃的地步,所谓的笼外,真就是好去处?”
云仲手上杯盏骤然炸开,酒水洒了满脸。
韦沪舟的拳奇快,瞬息而出,转瞬即收,好像根本就不曾出手。
“此事如何做,我不愿费心,你只需告诉我一句,行善事在你看来,是为己,还是为人。”
“路是自己选的,如此举动,只是让她们自个儿再选一次,是做笼中雀,还是林中鸟,想好了再选。”云仲不动声色抹去脸上酒水,一来不曾动怒,二来不曾生出笑意,而是极淡然极淡然看着眼前人,一字一句,口齿清楚。
〹“人间有太多活法,我并无那等能耐令人人都有回头路可走,但那本就并非是由她们自行决断,如今所为,不过是替她们找寻个契机,再选上一回。”
“苦头吃过许多,楼中福气也享过许多,至于想不想重新选,不过皆在一念之间。”
韦沪舟原本抬起双拳,又慢慢放回桌沿处。
眼前少年闲暇时时常是插科打诨,更是吹嘘扯谎一向不少,但眼下这番话,凭韦沪舟眼力,当真是分辨不出真假来。
“人家本来已然是认了命,虽时常念想着走出这座樊笼,但迟早也会发觉比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要舒坦省心太多,活着本就不是什么容易营生,你又何苦去招惹人家,”年轻人连连摇头,打量打量眼前满脸酒水,眼神却越发清澈通透的少年,最后只是苦笑一声,“入江湖前,咱从来不曾替你做过什么事,这件算是头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甭管到头来人家如何选,都别去钻那牛角尖,徒添愁绪,且最是伤人。”
空空荡荡宅邸,少年捧起那半壶酒头,一口口顺到喉咙之中,见雨幕遮人影,见高楼罩纱衣。
酒头辛辣,入喉却是犹如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