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世多年,照理说你也理应很是精明才对,今日我能同你提及此事,且不告而来,多半是对于此事心中有数,大抵便是想要伸手管上一管,这一拳倘若我当真挨得瓷实,只怕你唯有等到垂垂老矣,才能瞧见自个儿心心念念的闺女。”淡然甩开汉子拳头,少年仍是无波无澜,拍打干净双掌浮尘,自顾自笑道,“也对,本就是那等能舍得儿女换银钱的主儿,同你讲这些,对牛弹琴,反倒不如不说。”
二人前后行于村落当中,却是恰好遇上位瞧面相很是有些尖嘴猴腮,面颊生有枚指腹大小黑痣的妇人,臂弯挎有枚极旧竹篮,大抵是由打近处小集当中还家,多半是那竹篮当中几尾还不足一指长短的鱼儿不曾卖将出去,故而神色阴沉得很,才瞧见汉子与那位少年前后迈步朝村落西处走去,便是笑吟吟凑上前来,同那汉子攀谈。
起初倒是奉承,言说汉子这身衣裳,单瞧料子便是奇好,自个儿多年前出嫁时节,怕是也比不得这身衣裳,不过旋即言语当中便是针讽多将起来,旁敲侧击指桑骂槐,说是汉子命生得极好,大抵是祖坟落在村东风水极好,坟头冒青烟,才养出这么位还未出阁便能赚得千两银钱的姑娘来,没准如今便是身在那八方街中的百琼楼享清福,可是比起这些寻常布衣百姓,活得更是像个人。
旋即便是问起那位少年究竟是从何而来,瞧着面生,刚要攀谈两句,发觉少年那身黑衣相当平常,便自然是淡了心思,又是信口扯上几句不着边际言语,针刺了汉子一番,而后才是心满意足离去。
汉子很是有些垂头丧气,攥紧双拳,却是有力无处使,可一旁少年却是盯着农妇背影许久,平淡道来,“别看是拐弯抹角,话里有话,但我倒觉得,这位大娘,像是打心眼里便很是羡慕兄台。”
劲风过而百草折,烈日灼灼。
一身黑衣的云仲皱眉,使手掌遮挡日光,觉得相当刺眼。
才入走云川时,便是初夏,而今已逾半载,却迟迟不曾见夏时挪去,接连五月,皆是当空烈日,若非是夜里凉风冷,且时常落雨,恐怕如今宣化城内外绿树繁花,都已是蒸得叶片打卷,再难强撑住天上似流火滚地的日光灼浪。只是可惜自打初来宣化城中,便是连日狂饮,为驱黄龙念头,很是浑浑噩噩不知冷热,更是不曾发觉这身薄薄黑衣,断断续续穿过半载,从来不曾觉得冷。
如今难得平心定神,不消多少周折,云仲便是理所当然想起此事,故而一时间也不再在意那汉子神情如何,而是缓缓前行,心中思绪起伏。原本还误以为此地不过是天下一处消息甚是闭塞的地界,依照如今看来,南公山下大概是藏纳有一方小界,饶是云仲还未听过这等说法,也可由打从前自家大师兄同师父只言片语当中揣测着些许,而今想起,登时便是深以为然。
毕竟天景四时转换,不论身在何处,皆是理应如此,眼下不消思索过多,也能大致揣测出此地并非什么寻常地界,夏时似乎始终凝到这座宣化城周遭,只待到他日赋闲时节,好生远走赏游,才可能略微瞧清此间种种古怪。
而那位妇人还家过后,没好气将那竹篮仍到一旁,旋即便又朝斜靠床头打盹的自家汉子狠狠骂上一通,言说是村中那几位乡绅近来又是得了多少好处,成天只晓得为难同乡,说那位卖女的汉子近来又是过得如何滋润,就连新置办不久的衣裳,都足够抵得过汉子奔忙大半载,如今又是赋闲,忒没出息。
可汉子越是不愿搭茬,妇人骂得便越是起劲,到头来竟是快步走出院,提起正使枯枝在浮土当中比划字迹的女娃右耳,狠狠扭转两下,骂道是面皮怎么就不捡好处像,却是偏偏生得黑瘦,分明已然是比那卖女汉子闺女年纪长上两载,怎就是还未长开,且终日只晓得涂涂抹抹勾勾描描,瞧着便很是不讨喜。
但黑黑瘦瘦,发髻泛黄的少女却并不在意,分明右耳被拧得血红,却还是直直瞧着土中写的那两行字,嘴角竟是微微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