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春风不度北烟泽。
三月时节,依旧寂冷,还未出冬。
虽天穹之外少见雪花,可这整片北烟泽关外尚且冷寂,人人都是将厚实衣衫披起,帐外多添毛毯裹缠,瞧着瓷实,刺骨冷风一袭,便可深入帐中,饶是炭火拨得再旺,终归是无一丝一毫热气吐露,唯独可见依稀火光,除此之外,帐内帐外,依旧冷如冰寒如水。
前些日云亦凉受托前去置办过不少酒水,更有厚重甲衣,专为挨过这阵还不曾入夏时最为冷寂的数月,毕竟也唯独夏时,北烟泽尚且算是略微温热些,总归无需日日披起厚衣,但除却夏时,其余春秋冬三季,均是奇冷,饶是体魄再强的汉子,也需先行将骨节处缠裹住棉布,免得从千万里大泽当中吹来的阴冷湿寒长风,吹坏关节重地。
今日晨时,唯独有一人走出帐外,托起坛烈酒,独步行至大泽堤岸前,寻处地界坐稳,慢吞吞饮酒,望向无边无涯大泽,周遭飞沙碎石涌动,阵眼落在额心,朝大泽深处不知多少里开外看去,两眼微眯,似是假寐。
近一月中,邪祟又止住攻势,却是有不少尖嘴猴腮似人非人的妖物,施展遁地潜移的法门,打算不惊扰岸边这一众守边人,自行潜出关去,可惜无一不被柳倾大阵压住,显出身形,旋即便是被守边之人皆尽斩杀,遁土潜行的手段虽高,但架不住柳倾布阵时节,隔天断地,阵高几百丈,入土百丈,上天百丈,将整座边关护得飞鸟不渡,蜈蚣难出。
面相颇年轻的书生窥探大泽深处百息,轻轻咳嗽两声,终究收回神通阵法,两手微抖,便是灌到喉中些许烈酒,擦净嘴角酒水,皱眉不已。
此阵无往不利,奈何唯独观瞧北烟泽深处时,仿若沉沉黑雾阻隔,无论施展多少回此等阵法,除却一座不晓得到底占地多大的巨岛,难以望见其余景象。
北烟泽中人,大抵都晓得那座时隐时现的巨岛究竟是甚,不过从来少有人提及此事,免得时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半时节惊醒,便再难入眠。
就好似使条年头极老的细绳悬起枚利剑,搁在头顶上头,早晚要有一日斩到脖颈处,落得个尸首分离的凄惨景象,可偏偏不知此绳究竟能撑到何时。
“无需如此耗费内气精力,该让你看清的时节,那帮妖物自然会上门叫阵,如此急迫作甚,倒不如多睡上几个时辰,养精蓄锐,来日多杀个千万大妖,才算快活。”
一袭大红锦衣的矮小汉子摸将过来,得意摇晃摇晃自个儿手头酒壶,“我这比你的贵,尝尝?”
书生摇摇头,自顾吞下几口烈酒,叫其中辛辣冲喉,宛如赤龙走地的酒气呛得干咳两声,勉强微笑,“本来就不喜好饮酒,在南公山的时节,近乎滴酒不沾,再者少年时,看过许多回师父醉酒闹腾出的窘态,实在对此事提不起分毫兴致。”
“但此物解忧取暖,却相当好用。”青平君还是将手头酒壶硬塞到书生两掌当中,温热酒壶暖意瞬息便已由两手递向四肢,舒坦得差点就抚平书生眉头。
“上苍倒也待我不薄,常言屋漏偏逢连夜雨,如今好歹是有人雪中送炭,在此守过一年,少说也要救下几百上千人性命,过两日无事,我还当真想要去到寺庙道观当中求签,起码也要进两柱香去,感激漫天神佛护佑。”
青平君说得相当随意,却是引来书生斜眼瞅来,“天下大五教中,人人都是只能择选其一,信奉道门,佛门便是假,信奉佛门,道门便是假,哪里有病急乱投医,将漫天神仙佛道尽数拜上两拜的,不合规矩。”
可这话却是引来青平君一阵爽朗笑声,锤锤书生腰眼,“我这等人,能信个甚?年纪浅时笃信皇权,时常想着把持一国,让黎民苍生都有口饭吃,但如今天子比我做的只好不坏,所以就又将权字摒弃,跑到这苦寒无人的地界,念想着身后名,但随物换星移春秋数易,似乎后者也不信了,求求神佛天仙,将礼数使足,他们也舒坦,我也解忧,有什么不好。”
边关人人皆知青平君为人,最擅胡搅蛮缠,压根就无讲理的时候,眼下书生虽向来少言寡语,却也是领会其中深意,但凡青平君一口咬定的事,便万万不能同他讲理,至于规矩,何等不讲规矩的人,才会独自撑舟前去北烟泽深处几百里,负创数十处,重新杀回人世间。
青平君拳头硬,青平君嘴比拳头还硬。
大概妖物晓得这句边关所流传的趣语,下回再度进犯,便是要先使尽浑身招数,将这位青平君嘴打瘪,再想其他法子应对一对拳头。
所以此刻书生霎时便将话锋扭转到一边去,淡然开口,“多日不见大泽妖物动向,身在此地一载,怎么都摸出多少规律,山雨欲来风满楼,见日之前最是凉,这等话说得已然烂俗,可还是有道理。”
青平君闻言长身二起,伸展腰腹,很是有些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