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了。”因为刚刚哭过,明杳的声音有些哑,“没什么事,就是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没什么关系的。”
“忽然难过?”
池嘉让垂着眼看明杳,眉头拧得很紧。明杳等了一会儿,见他半天都没说话,正想转身先回教室,少年却忽然开口叫住她。
“等一下。”池嘉让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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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杳从来不知道,体育馆的屋顶是可以爬上去的。
二楼舞蹈房门外有一个高高的天窗,下面虽然靠着一把梯子,但一般时候都是紧闭着的。所以,明杳虽然路过了这里无数次,但还从没好奇过这上面到底是什么。
今天是家长开放日,所有体育课都取消了。体育馆里人影寂寥,舞蹈房门外更是空无一人。
“过来。”池嘉让招呼她。
这可是短短半个月内,她第二次违反校规爬梯子了。
明杳只犹豫了半秒,便跟着池嘉让蹭蹭蹭爬了上去。
梯子顶离天窗距离很高,明杳挣扎了两下也没爬上去。池嘉让利索地翻身上了屋顶,转身见她蹬着小短腿努力的样子,忍不住勾了勾唇。
他非常大方地伸出自己的手:“上来。”
明杳仰头看了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非常勉强地也伸出一只手,拉住池嘉让的手。
他的掌心很燥,很暖,修长的骨节劲瘦有力,像拉小猫咪一样,一下子就把明杳提了上去。
爬出天窗的那一瞬间,迎面就吹来了一阵暖暖的风。
今天的天气不同凉爽的秋季,是一反常态的热。正午时分,体育馆屋顶上太阳又大又列,但因为有风吹来,所以并不觉得闷热。
脚下踩着的板软软的,下面应该是体育馆的室内篮球场。明杳从来不知道体育馆看起来矮矮的,但是这顶上的风景竟然如此特别。
近处是红色塑胶跑道圈起的操场,中间一片绿茵茵的草坪,上面正有人在踢足球。
远处是一排整齐的红砖教学楼,他们的教室在那里,池嘉让度过无数晚上和中午的英语小教室也在那里。还有高大耸立的钟楼,爬满四季常青的茂盛藤蔓。
英伦建筑风格让这一切看起来美得像一副中世纪的油画。
“哇。”明杳情不自禁地说,“原来从这个上面看过去,也这么好看啊。”
池嘉让“嗯”了一声,直接在不远处的一块专门做仰卧起坐的垫子上坐下。明杳见状,也跟着过去,坐了下来。
“这是你带上来的吗?”她有些惊讶地问。
这屋顶上竟然出现了这么突兀的一块专门供人坐下的软垫,能坐着看风景,惬意舒适,确实挺像池嘉让会干的事。
哪知池嘉让摇了摇头,说:“大概是之前上来过的人带上来的吧。”
会爬到屋顶上来看风景的人,应该或多或少地有着自己的烦恼。
明杳忽然有些感慨,扭头看向不远处的高架上呼啸而过的车流,说:“没想到这个学校里,有好多人和我一样,会过得有一点点不开心。”
池嘉让停顿了半天才问:“你的不开心是什么?”
“我的吗?”
被屋顶上的风吹了这么久,明杳的心也渐渐平和下来。炽烈的艳阳下,她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副宁静的画卷,开始缓缓地说自己家的事。
很奇怪,她曾经都以为,自己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和别人说爸爸妈妈的这些事了。
但是今天,在体育馆的屋顶上,她竟然对着一个最不可能的人,说起了这些年的这些琐碎瞬间。
大多数时候,这些琐碎的瞬间,都是命运逼迫她接受孤独的瞬间。
比如说父母离异的时候,她被逼迫着长大成熟,告诉自己的弟弟要懂事接受这一切;比如说爸爸醉心于工作、在她的成长中缺席的时候,她逼迫自己一个人享受那些获得荣耀的时刻,喜悦痛苦独自承担;比如说她渴望妈妈的靠近时,妈妈却一次又一次对自己做出的承诺失言,一次又一次辜负了她的期望。
但是她明白,她的期望只不过是她自己给自己设定的枷锁而已。这枷锁圈住了她自己,却没有权力圈住任何人。
她没有资格决定他们对她的人生做出什么努力。她有能力决定的,只是自己做出多少努力而已。
“……你知道小时候有一次,就我妈快和我爸离婚的时候,我和明昀一起去上学。车刚开出去没多久,就看见我妈的车回来了。她刚刚去马尔代夫度了一个月的假,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她了。司机也知道我和明昀很久没见到妈妈了,很贴心地把车停下,把车窗摇下去,让我们和她打招呼。”
“我以为妈妈这次回来,应该会在家里待比较久的时间了,所以特别兴奋地和她打招呼,因为我真的太想她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周末还有一个科技馆的问答活动,我要代表学校去参加比赛,所以我当时心里想的是,妈妈回来了,拿周末就能去看我比赛,我一定要好好努力,拿第一名。”
“没想到那天晚上回家,家里又是空空荡荡的,我妈根本不在。阿姨刚刚烧好饭,看到我和明昀回来,笑着和我们说,妈妈刚收拾完东西出门,说是要去长岛,临走前还特地叮嘱阿姨,要看着我们好好吃饭。”
“我当时满心想的都是,那可是长岛啊,不去半个月一个月的,她怎么可能回来?我看着阿姨的笑容,却特别想哭……后来我就知道了,我不让自己对她有任何期待,其实我自己也会过得好很多。”
“今天的家长会,其实我也不应该对她抱有太多的期望的,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这件事,不是吗?”
少女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碾碎揉和到了风里,像是汇入洋流的一滴小小的水珠,很快就消失不见。
她很少在池嘉让面前这样说话:喃喃细语,毫无起伏,没什么情绪,似乎像是在叙述一件陌生人的事。
从始至终,池嘉让都静静地听着,偶尔低声“嗯”一下,代表自己还在听着。
说到最后,明杳抿了抿唇,扭头冲他笑了一下。
“所以你看,其实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不是什么特别了不得的大事,你也不用太担心我。”
平生第一次,池嘉让没有对她口中的那句“担心我”发表任何异议。
他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问:“你那次周末在科技馆拿第一名了吗?”
“没有。”明杳没想到他的关注点竟然是这个,笑着摇了摇头,说,“那次我发挥失常,只拿了第二名。所以我觉得其实也还好,如果我妈兴冲冲地过来,我却只拿了第二名,她一定会失望的吧。”
“怎么会。”池嘉让斩钉截铁地说,“她不可能失望的。”
明杳有些惊讶这句话竟然是从池嘉让的嘴巴里说出来的,愣了半天才说:“……真的吗。”
“对啊。”池嘉让耸了耸肩,语气很是随意,“我是说真的。你……你挺有规划的,这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为自己的目标努力,这已经很难得了。要是你是我爸的女儿,估计他做梦都要笑醒。”
“谢谢你呀。”明杳被他最后那句话逗乐了,任由风在他们之间肆意穿梭,半晌才接上后半句话,“对了池嘉让,你以后想考什么大学?”
“我吗。”池嘉让愣了一愣,不动声色地反问,“你想去什么大学。”
“我啊……”明杳说,“我想走竞赛这条路,高一或者高二就拿到全国物理竞赛的奖,然后可以直接保送北大……你呢?”
池嘉让往后一靠,姿态是极度的随性与慵懒。如果仔细辨别,会发现他的语气中还带了几分勉强、迁就与凑合。
“我么……”他说,“我也就北大好了。”
明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