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鸟雀落在窗棂打破沉默,白落子写好了自己的药房,没事人一样开口,“先前给你开的药房服用七日之后再换这个药方,服药期间最好少用内力,安安心心的养病,否则容易落下病根。”
将药方交到庄小蜀手上,“这里也没我什么事儿了,告辞。”
说着便要走,不想一直悠闲的喝着茶的乔昀突然起身,拦在了他面前,浅淡笑着的模样,却让人看着有些莫名的心惊肉跳,“你和广衍的争斗可不要牵扯到他身上哦,别人可以成为你们的试验品,他可不一样,孰轻孰重,自己掂量掂量吧。”
白落子愣了一下,觉得这城主夫人还真是不能小看,果然是三大家出来的人,张口就给人压迫之感,还没说话,庄小蜀已经在一旁凉飕飕开口,“师父是知道轻重的人,这些事就不劳表嫂费心了。”
白落子又愣了一下,这话听着怎么好像自己的徒弟和这城主夫人关系不大好呢?他记着之前庄小蜀不在他面前提了好几次自己的表嫂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棒吗?什么时候变得针锋相对了?
乔昀看了她一眼,哼笑一声未再说话,白落子带着迷茫出门了。庄小蜀看着乔昀半天,呵呵笑了几声,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转头对苏妄道:“表哥,我送你回主阁休息吧。”
他点了点头,起身下床,经过乔昀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淡淡开口,“几日之后便是三月之聚,你还是变回银虎方便行事。”
她没回答,却是跟在他身边一起走了出去,芍药小心翼翼的看了周围一眼,还是觉得跟着自己公子爷安全一些。乔洛川在后面喊,“我就不跟着去凑热闹啦,我看着九月。”
她摆了摆手,出了庭院,看见苏妄强大精神收起面上的病态,宽大的衣袍随风而扬,似乎要将他吹得飘起来,下意识的扶住他的手臂,感觉苏妄僵了一下,不动声色的推开她的手,淡淡道:“我还没有病到需要人扶的地步。”
她摸了摸鼻头,将头看向另一边,似是漫不经心,“听说是我把你气的吐血了。”转过头来,吸了口气,“对不起。”
苏妄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抹诧异,停下步子看过来,微微偏着头,是刚好的优美弧度。她眨了眨眼,定定看着他,“说那些话,是我的错。”乔洛川说,不要到了苏妄像你对我那样对你的时候再后悔。听见这句话,她害怕了。她知道自己对乔洛川是什么心态,恨不起来,却也爱不起来,所以只有若即若离的冷淡。她会因为乔洛川出事而担心,会在他困难的时候给予帮助,但这一生,也仅仅限于如此。曾经,他是她最重视的二哥,如今,只是可有可无的朋友而已。
就像现在,她是苏妄最在意的人,可孰知今后,她会不会也被苏妄这样冷落抛之脑后。
有些话需要有人给他当头一棒才能明白的过来,但总好过今后失去了追悔莫及再明白的好。看着苏妄复杂难辨的神色,还要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夸张的笑声。
“哎呀,这不是乔家的小妹妹了,好久不见都长得这么漂亮了啊。我以前还说要娶你过门,如今却已经便宜苏城主了,真是罪过啊。”
不仅是她,苏妄以及庄小蜀都狠狠的抖了一抖。话落,红影已经如一只花蝴蝶飞了过来,美得晃了人的眼。乔昀抚了抚额头,似是叹息,似是咬牙切齿,“陆彦谁,你真的够了。”
他呵呵笑了一阵,笑得花枝乱颤,却不得不说丝毫不落媚态,毫无庸脂俗粉的俗气,也无人妖的恶寒,就是那样理所当然的属于男子的美,好像他天生就该是这样的美,有让人为之一动的惊艳。
“陆庄主何时来了天下城,苏某竟然不知。”
老庄主过世之后,陆彦谁接回他的尸身安装在祖坟,便继承了流云山庄,成为了新的庄主。虽然身无功夫,但他狐狸一般的心思凭谁也不敢小觑。
“刚到呢,听说城主和城主夫人都在这里,所以专程过来瞧瞧。”
说着就要去拉乔昀的手,一副晒着太阳闲话家常的模样,被苏妄不动声色的拦了一下。似笑非笑的看了苏妄一眼,轻咳一声,终于收起了胡闹的样子,有了山庄之主的端庄。
“其实是有事与苏城主相商,不知城主可有时间?”
苏妄正要答话,被乔昀打断,“没时间,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有事也等过几天再说。”
陆彦谁笑意盈盈的看着她,“怎么,你们夫妻间要做很多天的闺房情趣吗?”
要不是碍于这几天外来人士太多不小心被怀疑了,乔昀真是恨不得当场一巴掌给他扇过去扇他个半身不遂。
但苏妄却没什么表情,依旧是淡淡的模样,对着他道:“明日吧,我会派人来叫你们的。”
他点点头,又笑嘻嘻的看着乔昀,“乔家妹妹,我们去把酒言欢花前月下一番怎么样啊。”乔昀也笑意盈盈的凑过去,看似温柔的样子,凑在他耳边,极轻的话语含着即将爆发的怒意,“给老子滚!”
他无所谓的耸耸肩,“看见天下第一美人儿瞻仰一下也不行啊。”
庄小蜀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扯了过来,恶狠狠道:“你少填点乱子行不行!表嫂,你送表哥回去,我跟陆庄主把酒言欢花前月下去!”
话落,扯着他就走,陆彦谁一边哼哼唧唧个不停,一边回过头来对着乔昀挤眉弄眼,片刻两人便没了踪影。
她还记得那个雨夜里,苏妄似是因为陆彦谁生了莫名的气,于是转过头去看他,却见他没什么反应,自顾朝主阁的方向走,她抬步跟上,白衣拂过花枝抖落一地落花,像是安静娴熟的妻子安分的跟着自家相公一般。
本来以为苏妄一直不会说话,却在主阁门口的时候站住,回过身来,眉头微微皱起,看着她,“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听他似是自语,“我说我喜欢你,你推开我,我生病了,你又来关心我,我要纳妾,你执意阻止。乔昀,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又如何能回答他的问题。
她能告诉他,我不需要别人的喜欢,不需要会伤到我的爱情吗?又或者告诉他,我不希望今后你像陌生人一样看我,不想要今后你不再这样在意我?
这本来就是一个互相矛盾的事情,一边想着离他远远的,一边又希望自己在他心里始终是不一样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是唯一的应对方法。
他看见她不说话,低低笑了一声,侧身走进屋内。她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芍药从兰芝苑取了银虎的衣物过来,终于回过神,没事人一样笑了笑,推门进屋,片刻之后,又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银虎。
看着身上的黑色劲装,铜镜里倒映的银色的面具。她终于有些知道,或许只要自己还是银虎一天,就始终也不会接受属于乔昀的爱情。
假扮成自己的芍药已经离开了主阁回到了兰芝苑,她在楼下独自坐了一会儿,庄小蜀送来煎好的药,淡淡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便离开。她看着药碗内微微荡漾的药汤,沉默了一会儿,轻脚踏上楼去。中间的房门微掩,已是黄昏时分,屋内透出一丝火光,她走过去,看见屋内苏妄披了件单衣靠在床上看书。
屋内寂静,只有唰唰的翻页声,她站在门口想了想,还是扣了扣房门,苏妄抬眼看过来,转瞬又将目光低了下去,继续看着自己的书。她端着药碗走近,若无其事,“给,喝药。”
苏妄揭过一页书,将书本放在一旁,二话不说接过药碗一口喝完,交到她手上后淡淡道了声谢。
好像真是陌生人的样子。
烛光将她的身影拉的老长,投在墙壁上摇摇晃晃,她将药碗放在桌面,掩门离开。
那些天,她就住在主阁内,出人意料的收起了性子没有出去胡闹,只是在屋内安静的呆着。每日端药送药,和苏妄形如路人,感觉心一点点凉下来。她想,这大概就是乔洛川说的那种感觉。
04:
三月之聚那日是个阴天,绵绵细雨氤氲云间似落不落,有孤鸦飞舞盘旋,落在枯叶飘零的老树上,她站在未知年轮的树杆后面,看着大殿前那些彼此客套的人,觉得真是不容易啊,居然这么多人都想把自己弄死。
想想从前,觉得自己真是变了太多。依照自己以前的性子,哪能任由这些人眼巴巴的跑来看自己如何洗刷冤屈?当天在虎头山就手起刀落把这些人全宰了。这一回忆才惊觉,自从和苏妄纠缠上之后,自己变了好多好多,那些细微的改变连自己都不曾发觉。如果继续和苏妄呆在一起,今后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真的会变成世上那些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吗?
想想一大群鼻涕虫跟在自己身后叫娘的场景就觉得好可怕。
她打了个寒颤,收回神思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发,抬步朝前走去。当她的身影步入众人的视线时,四周喧闹的交谈声似乎小了一些,她所经之处无一不让出一条道来,唇角挑着的笑张狂的目中无人。其实这才是她的生活不是吗?纵情江湖,扶摇天下,无拘无束的无法无天。而不是待在苏妄身边规规矩矩的成为一名好妻子。那些她做不来。
寻了处较为偏僻的位置,身前是一株枝桠繁茂的虞美人,她靠墙而坐,黑色身影隐在层层绿光中,一手执茶一手撑头,是慵懒闲散的模样,好像这专门为她召开的聚会与她半分关系也没有。
苏妄一脚踏进门,目光一扫便瞧见了她,淡淡转回视线,径直走到殿前和众人招呼。这件事全权由苏妄负责她显得很放心,撑着头在角落似睡非睡,也不去注意听殿中到底都讲了些什么,其实对她来说,这是一场可有可无的辩驳。只是苏妄不想她用杀戮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所以才收起了兽之血性。
日光掠过天际,一寸寸西沉,她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来,周围已经变得有些安静。入目是一双黑纹锦靴,玄青衣袍无风自扬,目光一点点往上挪,好看的面容倾下来,凉薄的唇微抿,深黑的眼平静深邃如泉。
看见她睁眼,唇角微微挑起,泛起凉凉的笑意,“睡得还好?”
伸了个懒腰,面具下惺忪的眼渐渐褪去乏意,“托你的福,还好。”
他哼笑一声直起身来,“事情已经解决了。”
“多谢。”
像是关系浅淡的朋友客套交谈一般,她心里有些不适应,站起身整了整褶皱的衣袖,听见他在一旁缓缓开口,“今日之后,天大地广,你可随意行走了。”
她顿了一下,半天才抬头看着他,“你在赶我走?”
西沉的晚风灌进大殿,卷起垂下的帷幔,一时间只有簌簌锦布声,她面具下的眉头该是皱着的,薄唇一贯的抿成一条浅,看他的目光却淡然的很,并无她话语中那样的惊诧。
苏妄别过头,眯眼,“你还呆在我身边做什么呢?”
明明距她不过三四步的距离,她却忽然有些看不清他了,似乎之间横着的是万千沟壑,竖起累累重墙。墙上蔷薇斑驳,花影盛放,是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意。
他蓦地笑了笑,转过身来,看着她是笑着的样子,但眼底一片冰凉,“你说得对,和我拜堂成亲的,是芍药而不是你。终归我和你只是相识一场,你无意于我,我自然不能将你束在身边。今日一别,来日亦可作点头之交,岂不是与彼此都好。”
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是万万不能想象的事情。虽然句句在理,却是句句如刀。她的面色隐在面具下,并看不见底下有些泛白的苍凉,只是薄唇抿的更甚,松开时是一片雪白。
但其实这不就是她所希望的那样吗?苏妄不再对她好,她不再因他的好而内疚不安。这样两袖清风各不相欠,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可是为什么心里突然生出千万个不甘不愿,像突然失去了很宝贵的东西。是的,就像娘亲去世那日,心里一下全空了。
她觉得这样的苏妄真是讨厌死了。
但终归是叱咤风云的银虎,不可能如那些小姑娘一样哭天喊地,任由内心翻涌如海,面上平静不改丝毫。
指甲掐断一根虞美人的枝桠,青色汁液流淌在手指间,好似在哭诉花期苦短。她漫不经心的拭擦着指尖的汁液,声音带着若无其事的笑意,“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苏城主,原来一城之主的话这么经不起时间的推敲啊。”
状似玩笑话,打趣的意味明显,苏妄报以一笑,“既然知道一件事没有好的结果我没什么还要在上面浪费心血。”
她顿了一下,缓缓垂下双手,抬头眯着眼对他笑,“苏城主,你果然是聪明人,好得很,好得很啊。”
苏妄无谓的耸耸肩,她抬步欲走,却被他扯住手腕,阴沉的回过头来,“你还要做什么?”
他弯着嘴角,不慌不忙的从袖口取出一件物什,交到了她手上,“既然要走,便把这东西交给你,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她捏着手心的那张宣纸,眼底闪过一抹无名火,嗓音依旧冰冷的很,“这是什么?你知道我不识字。”
“哦。”苏妄了然点头,伸手拿过宣纸,在她面前摊开,一字一句的念道:“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点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眉头皱得更紧,怒声打断,“读的什么玩意儿,说人话!”
他挑眼,将宣纸收拢,轻咳一声,“和离书。”
她愣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中雪白的宣纸。和离书,他果然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彻底的和她斩断关系,一点点情分都不想要了。她曾经想过的最好摆脱这段孽缘的办法是和离,没想到他如此的体贴,真的写好了和离书。
“这里我已经签好了名字,只要你在上面也签上名字,这份和离书便正式生效了,从今以后,你我再无任何瓜葛。”他指了指纸面落款的地方,嗓音有凉凉的笑意,“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我满足你。”
她依旧没反应,死死盯着那张宣纸,心里有声音在咆哮,抢过来撕了它!可是为什么要撕了它,苏妄说的没错,这是她一直想要的吗,她想让苏妄离她远远的,现在他做到了,自己为什么还是不开心。乔昀,你真他娘是个混蛋。
猛地出手一把抢过和离书,她深吸一口气,“笔呢?”
苏妄淡定的从袖口摸出一支笔来,看得她眼皮狠狠抖了两抖。好你个苏妄,居然准备的这么齐全,是恨不得赶紧甩了老子是吧!夺过他手中的笔,颤抖的手指在宣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将和离书摔在苏妄脸上,“拿着滚吧。老子不想再看见你了。”
说完转身,大步离开,只留下怒气匆匆的背影。
苏妄静静在原地站了良久,终于蹲下身捡起了地上的白色宣纸,手指一点点抚平有些褶皱的纸面,半天,将它放进了袖口。
天凉星明,她满面阴沉的从大殿出来,想起方才苏妄的举动,感觉心头有一把火在烧。如今她终于又是自由身了,可是为什么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看着四周巍峨精致的建筑,她想,这里终究不再和她有任何牵连。既然他已经在赶自己走,何必再没脸没皮的留下来。
想着便直奔城门口,不料半路便被人拦住,乔洛川从簇簇花影从穿出来,一边拍打身上的落花,一边对着她道:“你怎么在这里?苏妄出事了。”
她皱眉,“他能出什么事?刚才还不是兴高采烈的要赶我走?”
乔洛川一跺脚,一脸不争气的看着她,“兴高采烈?他那个样子叫兴高采烈?庄小蜀去找他的时候看见他倒在地上,手上握着张什么纸,吐的血都把衣服给染红了!你说你,你又怎么对他了!”
她愣了一下,将乔洛川所说与她方才所见联系起来,实在是反差太大。难道他的平淡都是装出来的吗?他不想跟她和离,他很难过?
“发什么愣!快跟我走,苏妄这次伤的不轻!”
说完一把拽着她的手腕就走,她愣愣跟上,觉得脑袋有些乱。不知道饶了多少个圈,终于走进一座院落,屋内灯火通明,却安静的诡异。庄小蜀和白落子站在院中老树下,压低的嗓音带着万分的惊恐,“怎么就没救了?他白天不还是好好的吗?上次也吐血了都没什么事,怎么现在就没救了?你不是鬼医吗,你不是号称没有你救不活的人吗?你现在这个样子做给谁看啊!”
她脚下一僵,眼睛不由自主瞪大看过去,听见白落子颤巍巍的声音,“要是按着我说的来当然有救,但坏就坏在他今晚又吐血了啊,体内已经乱的一塌糊涂,我就是大罗神仙也没办法救活他啊。”
脑袋突然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炸开,嗡嗡嗡的一直响,只听见那句“救不活了”,实在不能把这句话和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庄小蜀顿时抽泣起来,转头看见她,恶狠狠的低吼:“表哥要死了!这下你开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