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周看罢各卷目录,眉目皆肃。
他虽儒人,却绝非“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圣贤书”之辈。
因而,亦对郑璞为何请他署文,心有所悟。
不外乎,为北伐计筹谋耳!
苏武及耿恭,乃人臣之表率,以激励将率士卒慕汉恩、临阵死战之心也!
而高不识及金日磾,以外族侍奉大汉,功勋彪炳,乃是激励那些被迁徙来蜀地、汉中郡的南中蛮夷部落,为大汉克复中原而战也!
是故,于他心中,亦有几分叹服。
既是叹服,郑璞的深谋远虑。
甫一讨平南中诸郡之叛,朝廷上下皆操劳安抚之时,然郑璞竟已筹谋北伐计矣!
亦是倾佩,郑璞的任事勤勉。
无需发问,他便知此事乃郑璞职责之外,亦是私下自为之。
不然,若丞相授意,郑璞岂会假他手署公邪?
一番思绪,犹如泉涌。
谯周心叹罢,目视竹简微微作沉吟,便执笔点墨,奋笔疾书。
每卷字约四五百,皆少顷即成。署文章之速,一卷墨迹未干,下一卷已然矣!
让身侧的郑璞心中啧啧称奇,手取一卷而视,见文章通俗易懂、朗朗上口,不由感慨道,“四卷文章,点墨即成。由此可知,巴蜀我等后辈,无人出允南兄之右也!”
“子瑾谬赞矣!”
轻轻搁笔,谯周揉腕谦逊,冁然而笑。
“非也!”
郑璞喜笑盈腮,将手中竹简放下,转身从庋具中寻了一阵。
却是又取出两竹简来,含笑谓之,“有道是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允南兄执笔署文,文思如泉涌,不妨帮我再作一篇吧。”
“也好。”
对此,谯周颔首应下。
四卷都做完了,再多一卷,亦无所谓。
只不过,待郑璞将竹简铺展于案,他便目怔口呆,心神颤栗。
其一,乃是录好卷名的空白竹简,名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另一,则是署文所需的佐言。颇多,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于竹简上。
“初平四年及兴平元年,攻徐州,所过多所残戮,泗水为之不流。”
“建安三年,征吕布,戮彭城。”
“建安五年,官渡之战,坑降卒数万。”
“建安九年,攻袁尚,戮邺城。”
“建安十九年,夏侯渊戮枹罕。”
“建安二十年,攻汉中,途经武都,戮河池氐王窦茂举族万余人。”
“建安二十四年,曹仁戮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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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魏有律,屯田及士家制(世兵制),男子成丁则入伍,女子不得与民间通婚。其妇若寡,则强令改妻其他士卒。且,郡县皆有书录,严查寡妇者,取之以妻士卒。然而,太守小吏私勋绩,常录夺已自相配嫁之女,以及民间寡妇或生人妇,赐士卒为妻,以至百姓啼哭道路。”
而于侧的郑璞,见他眉目皆含惊惧之色,兀自木然不执笔,便轻轻出声,说道,“逆魏视黎庶百姓如草芥,曹操及其将率屠戮百姓,以及多有暴虐之政。还请允南兄代我书之,以告天下,责其不仁。”
“唉........”
闻言,谯周回神,便是长声叹息。
他耽古通今,自然亦知,悉观历朝历代,皆有“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之说。
然,所造杀戮,多为临阵兵卒。
黎庶百姓本无辜,何故举城而戮之邪?
尤其是,那取“生人妇”、以妻士卒之举,旷古以来,闻所未闻!
民非草木,安能如此苛暴之邪!
微耷拉下眼帘,谯周不做回复,乃是努力抑制胸襟愤慨,片刻之后,便执笔点墨。
疾书之时,横眉切齿,眸含厉色。
少顷,书成。
然他却没有搁笔,传书示郑璞。
乃是径自从案几一侧,再取一卷空白竹简,将那逆魏戮城及“生人妇”之举再抄录了一份。
且书之时,音色皆戾,谓曰:“子瑾所录逆魏罄竹难书之事,我且录一份,归去再署文,以告学宫士子,让他们识之,何谓‘苛政猛于虎’也!”
呃.........
郑璞听闻,朗声应是。
就是眉目间,似笑非笑,犹如那偷到了鸡的狐狸。
数日后,州学宫内,群议纷纷,皆为愤愤逆魏之苛政。而郑璞,则是携谯周代笔之书,往丞相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