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剑谷开三世幻境择选继任门主,天下生灵皆可来此撞撞机缘。
人、邪、妖,不拘是什么出身,贩夫仆婢,文人侠客,盗丐戏娼,不拘是什么路数,黄髫小儿,鲐背耄耋,青葱豆蔻,不论是何等年岁,只要来了,混迹人群之中,都可以安安定定地走入这座让六界魂牵梦绕的深谷,领略当年六界无敌手的韩宗所留下的传承法意,究竟是何等玄妙。
并非所有集会都能有这般盛况。
漫天的遁光云舟,地上黑压压乌泱泱一大群,满山遍野人头攒动。
修为高低且不论,今日来此的修行者已然数以十万计。
原来不知不觉,天底下多出了这样多的修士,四百年传法,这是何等声势?况且今日抵达的修士仍未尽其全数。
天底下有多少生灵?亿万万。有多少修行之辈?万万千。
并非所有人都贪恋权势,神剑门主固然是天下最高的名誉,但也同样是最沉重的负担。
这聚首神剑谷外的群雄,十之有九,都是来捧个人场,为新任掌门做个见证,再顺便与天下豪杰论剑斗法,亦不失为扬名青云之途。
究竟谁人要闯三世幻境,而谁人又不愿一顾?
名门弟子名门老,却不会再来争神剑大宗之位。自视甚卑,无有慷慨气魄者不会来此,同样,爱惜羽毛,自比清高之人亦恐求不得之辱,终究只是徘徊谷外。恬淡清净,无凡尘杂扰之清修之士不肯拨冗一试,而知晓责任深重,无力承担者,自然也不会窥视神器。
余下的,或是玩乐,或为增长见识,或垂涎名利,或贪慕妙法,或有志鼎革六界之格局,或企图倾覆天下,为祸苍生,这些修士便要入谷,经受考验。
景天在人海里似一粒微尘,似他这样身无修为,还要来凑热闹的,其实也不在少数。叫旁人说起来,无非又是一个白日做梦,妄图一步登天的俗庸。
三世幻境尚未开放,他在铁冠道人身后,亦步亦趋,卢氏女敬陪身畔,时时注目。二贼是闲不下来的性情,互相斗嘴,指点人间风物,甚是欢喜。
神剑镇格外忙碌。末劫时候,百业俱废,可此处竟是生意昌隆,各处的小商小贩汇集一堂,各家酒舍逆旅茶水铺通通开张。
做买卖的都说,有神剑门在,天塌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日子照样要过,等剑仙们把头顶的那颗天星推开,到时候人间必然是焕然全新,趁现在能多挣几两银钱,今后便多享一分福气。
有外来的闲人笑问,若是正道群雄未能改天移星,又当如何?
人皆答:绝无此理。有四宗传下的神剑门在,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于是众皆欢笑,并无愁绪。
彼时那青石铺砌的街路上摊铺鳞次栉比,卖醪糟的,捏泥人儿的,化糖画的,日用百货,什锦杂珍一应俱全,乃至算卦解字,卖药郎中,下九流的人物也都齐聚,吆喝声声,叫卖不绝,人潮喧哗,鼎沸扬汤。街铺招牌展列如林,风吹时杂色飘扬,新奇男女穿红戴绿,衣袂抖擞如雾,房舍瓦墙挤挤挨挨,街巷纵横穿梭,好比密林。此十月,天火灼灼,暑气熏蒸,无端站着都叫人口干,稍稍走了两步便汗如雨下,而周遭谈笑阵阵,人言汹汹,各方人物情状百变,殊无类同。闲人进了镇子里,这一路上摩肩接踵,走马观花,在这样溽热、喧哗的景象里,不多时便迷了眼,不知身在何方了。
景天本是好端端走着,人群似浪头,一个扑来,一个扑去,不多时,他竟沦落孤身一人,莫说二贼早不见踪影,铁冠道人行步甚急,就连卢氏女都不知所去。
偌大人间,他一时无处可去,便兀立不动。
待他止步,神剑镇上亦寂然无声。
待他止步,身畔行人亦遽然凝滞,再无动作。
这是为何?
景天沉默不语,他慢慢环顾四周,这岿然不动的乾坤,好似一个安安静静的铁牢笼。
他心知有大能修士在下咒施法,令他魂魄迷乱,此时此刻景天之所见所闻已然颠倒幻梦,不复真切。
这个在暗中害他的大能,却正是老魔邪剑仙。
如今是神剑门召集群雄的时候,正道群英荟萃,邪魔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如此盛会,怎可不掺一脚?
邪剑仙一早就到了,又畏惧正道赫赫威势,故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化名张莫铁,摆了个捏泥人的小摊,因他手艺好,大伙儿称他泥人张。
如今景天正站在泥人张的摊子跟前。
泥人张低着头捏起泥巴,他将一团不干不湿,不软不硬的陶泥握在拳头里,闷不做声,只有五根指头一屈一伸。
景天也瞧见了,他站在摊子前等这个泥人张的手艺。
泥人张有一双朴实的手,指头粗而平,掌缘和掌心都有务农留下的厚茧子,这样一双手,捏出来的泥人儿却比他的拇指还细小,泥人儿的头仿佛一粒花生,五官惟妙惟肖,姿容活泼灵动。
一门活计,被他练成了手艺。
原先神剑镇就有一个叫张莫铁的手艺人,但眼前这个泥人张,却是邪剑仙假扮,他的手艺和真正的泥人张一点儿没两样。
说娲皇捏土造人,一双巧手斡旋造化,泥人张的作品,若是能活过来,未必就比女娲娘娘的造物来得逊色。
他这一只右拳虚握,张开又收拢,五指便好似五片肥厚的莲花瓣,翕张之际,把掌心里的莲蓬一样宝贵的泥巴显露,最开始只是囫囵一团,手一收一放,已成了个椭长的泥柱,如是再三,这条泥团渐而伸展四肢,换上衣袍,长开眉目,在他掌心里打滚、腾跳、嬉闹。眼前的景象,倒不像是在捏一个泥人,而是这团泥巴成了精,在他莲叶一样的掌心里化生出来。
《庄子》有云,倏忽凿七窍而混沌死,这一团泥人究竟是个死物,可开了七窍后,却活灵活现。
泥人张把这一个泥人举到景天面前,小小一只,捏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锦绣剑主。
如今景天形容枯槁,和这容光焕发的小泥人,已是天渊之别。
邪剑仙淡笑道:“景小友,别来无恙否?”
景天沦落至此,眼前这魔头算是功不可没了。仇人当面,槁木也似的景天心中无恨,亦无言语好说。
邪剑仙气度雍容,他分明知晓楚寒镜就在不远外的神剑谷,周围全是正道修士,任他法力滔天也敌不过煌煌大势,顷刻就要灰飞烟灭,可谈笑间仍旧是平平淡淡。
“景小友是否觉得,这镇子上的庸人实在太多?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正是庸人粗陋,心思浑浊,言行不敬,故而扰乱纲纪,令吾辈不得清净。老夫本是邪念化形,故而最能知晓人心,你看那对恩爱夫妻,丈夫想抛妻弃子,妻子又想红杏出墙,你看那对慈孝师徒,师父想要把徒儿炼作人丹,徒儿又想弑师夺财。你瞧那修士衣着不凡,他所用皆是老父辛苦耕作,以米粮换来银钱供他花销。你瞧那老妇,儿孙绕膝,看似天伦之乐,却并无一个子孙愿意赡养,终日受尽冷眼。人皆有所欲,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如今天星坠落,烽烟四起,更是群莽齐动,贪嗔痴三毒如烈火烹油,不可救药。
“天底下自诩高明的修士如过江之鲫,这些名门大派的子弟,人前光鲜亮丽,背地里却尽做些男盗女娼的腌臜事,强凌弱,老欺幼,和尚豢奴,道士养婢,说清白,从无半个清白,这样的愚劣狗彘,容他做甚?何不一扫寰宇,再立新天,人皆虔心向道,自然百弊皆消,天下大同。”
景天如今根本不在意这些弯弯绕,任凭邪剑仙磨破嘴皮,他立在原处好似呆鹅。所谓对牛弹琴,论道于木鸡,徒劳而已。
然而邪剑仙手上这个小泥人却忽得击股而赞,虽口不能言,依旧在大点其头,仿佛全然领会泥人张这番话语。
泥人儿是泥人张捏出来的,天生是他的儿子、奴才,自然就不会反驳,不论邪剑仙说的什么狗屁话通通如嗅芳草一样。
邪剑仙看着景天,他的话却是给手里的泥人儿说的,一字一句,皆是金科玉律。
他说一句,泥人点一点头。
他说:世人皆愚,杀之无妨。
他说:不忠者溺,不孝者哀,不仁者毙,不义者丧,其罪皆不如不信有神。
他说:民可隶使而不可知之以道。
他说:寰宇归一,其惟天帝,希夷精微,视不能见,听不能察,触不能及,独信之而能沐恩化,天下皆当奉如至亲,不可废离。
待邪剑仙把话说完,他掌心的小泥人已陶然大乐,大有闻道之趣。于是乎,他便呵一口气,泥人骤然化一道黑风,吹上景天的脸庞,自七窍里钻了进去。
这一道妖风是如此迅捷,景天腰畔的长剑都不及抽出。他更没有来得及闪躲。
景天僵立原地,他的血肉之躯像是冷冰冰的石头一样,可此时此刻,他的一颗心里却是天翻地覆,刹那仿佛冰河柝裂,耳畔似有霹雳炸响,一恍惚间,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齐上心头,便如群峦滚雷,飞石落涧,霎时间烟火冲天,熏得他涕泪齐流。
他周遭寂然不动的人潮再次奔走起来,他面前泥人张的摊子也陡然远去,仿佛乘着一阵风的黄叶,消逝在街尾。
景天捂着心口,他脸上僵死的、冰冷的神情一点点破碎,他的嘴角下撇,眯缝着眼睛,五官挤在一起,略微仰起头,他似乎是在谑笑,又像是在大哭一场,他的泪灌溉沧桑的脸庞,冲不却愤怒狞恶的脸色,而转瞬又似乎变得极悲凉苦痛。
他的七魄回来了。
被一阵妖风吹回来。
泥人儿不是别的,正是邪剑仙从景天身上剥下的魂魄。
如今这魂魄回到了景天这具肉壳里,却不再是原先的景天。
景天的心的确死了,可如今又活了过来,而景天的神——他的精神,他的剑神,并不钟意这个泥人,这个奴才一样的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