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起了一阵疾风,马房两旁的树木宛如狰狞的野兽,抖落掉身上干枯的树叶,簌簌的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四个年轻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们跟在霍威身后,面色阴沉难看。
霍威心里清楚,让这四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跟着自己干这份差事,不过是黑二哥想蛀控黑家钱庄的第一步棋。
一边是走投无路的冤主,一边是穷凶极恶的债头,同行的又是自己无法信任的几个愣头青。这次寻冤,他不得不同平原上的孤狼一般警惕。
一行人来到了伙房,霍威敲了敲门,让四人在外稍作等候,伙房里的人拉开面门,确认了身份,给霍威打开了大门。
开门的是郑狄,他忙得满身是汗,霍威进伙房后他便没有关门,伙房里的热气像江水一般向空中翻涌着。郑狄抻着脑袋透口气的功夫,瞥见了站在墙根瑟瑟发抖的四个年轻人,没有理会他们的施礼,没好气儿地关上了大门。
“你今晚就带这四个人?”郑狄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霍威。
“郑冤头隐退江湖,做了主厨,这世道也就找不到什么像样的人了。”霍威一把搂过郑狄的肩膀开着玩笑。
“他娘的,我都这把年纪了,你个杂碎还要调侃我!”郑狄一巴掌拍在霍威肚子上。“那个又高又瘦的,就是黑二哥的孙子?”
“是啊!”
“好一个狸猫小子,我说这回可有你操心的,没一个看着像能成事儿的人!”郑狄满脸不屑。
“黄毛和胖子我不也是这么带过来的么,怕的不是不成事,是不和我一条心啊。”
“行了,定都定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那几个小子煮点饺子,让他们去前院吃了等你。我让厨台把刀都备好了,你先上楼等我,我有其他事情要和你说。”
霍威回头看着伙房紧闭的大门,在厨子们的吆喝声中驻足站了片刻,便背起手穿过雾气缭绕的走廊转向了楼梯。
黑家在多年前就垄断了整国九成的香料贸易,这些从南方远途运来的珍贵商品帮助黑家不断积累着财富,金山银山在香料面前也不过如此。当年因为争夺这个生意,黑举国险些在匕蒙大会后被岭南帮的人暗杀,若不是霍威徒手为他挡了一刀,现今汇图屿的香料生意或是另一番景象了。
那年次月黑家帮便与岭南帮大动干戈,两方整整较量了两个月,死伤难记,最终黑家帮凭借着更加凶狠的冤头们将岭南帮赶尽杀绝,也就此统治了大半个汇图屿际的地下帝国。
郑狄就是在与岭南帮最后一次火并时被人砍中脖子,险些丢了性命,花了小半年时间才彻底痊愈,却也早磨了斗志,黑家冤头的第一把交椅自然也就让给了霍威,自己则捡起了做冤头前的老本事,在伙房干起了主厨。
当然,主厨的工作可不止是炖肉做菜、混合香料,那些敌对帮派的眼线喽啰神秘消失的地方,就在这伙房地底的酒窖。
实际上,能住进黑家楼的冤头少之又少,大部分的冤头平日里大都是有其他营生的。真正想靠寻冤吃饭的人,多数也都沦为了公土夜游的强盗或被送上了刑场。
霍威上到二楼的时候,第一批卤牛羊肉已经备好,厨子们将大块肉趁热用布包裹住,装入盛着肉汤的木桶中抬到前院,这些肉要在天亮前分批送到黑家的各个酒馆。有时贵族们在举办家宴时,也会从黑家大量购买现成的卤肉。
来到郑狄的卧房,见房间里的桌上早已经摆好了酒菜,霍威心中不免有点疑惑,郑狄向来粗枝大叶,如此这番招待,难不成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霍威开窗看了眼月亮,时间还早,他便安心坐下掏出烟枪烟袋点了起来,这儿可不像楼下厨子们的卧房又潮又阴,干燥舒适得让人困意频生,霍威无聊便在屋内边抽烟边翻起了冤账本。
看着那些被划掉的名字和画像,霍威的眼神有如将尽的秋日里的萧瑟寒风一般冷酷,仿佛这些人并非死于自己的手,又好似这些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做冤头的早些年,他还会因为挖掉人的眼睛而做噩梦,还会因为逼死了冤主的老母亲而彻夜悔恨,但如今他甚至认为那些被他卖到江阴的人被做成活蛊时经历的扭曲与痛苦都是他们应受的。
楼梯间传来了“通通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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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脚步声,霍威赶紧收好冤账本。郑狄风风火火地推开门,结实的实木门在撞击下吱扭吱扭的响着,在撞到墙壁后又弹回到门框里自己关上了。共同出生入死多年,霍威早就习惯了郑狄野兽般的做派,往日寻冤,郑狄也都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
郑狄光着膀子走到塌前,脖子上纹满的黑色纹刺被一道扭曲丑陋的伤疤从中截断,身上也布满了各种形态的旧伤,他戏称这些伤疤为“荆棘皇冠”。郑狄迅速穿上衣服,冲着霍威扬了一下下巴,“我看你纹到哪了。”
“我最近可没进去过!”霍威边说边拽下衣服的高领,露出了自己脖子上的纹刺,“估计还得干几票大的才能合上。”
“你们现在可享福了,别的际的衙门大牢的关系也都打点得精妙了。可不像我们那会儿,出了汇图屿去寻冤都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郑狄拉出桌前的椅子,“来吧!喝点儿!时间还早呢!”
霍威两步跨到桌前坐下来,“看来不是什么小事儿?”他试探着问道。
。郑狄没有说话,抬手为霍威斟满了酒,“第一杯,祝你马到成功!”
霍威见状更是疑惑,但也没多说话,跟着郑狄,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我可不喝不明不白的酒,有事赶快说,不然这一桌好菜,我定是吃不下啊!”
“没啥重要的事儿。”郑狄放下酒杯,又给二人将酒倒满。“就是挺久没见面,你最近这么一直在外面寻冤,我在伙房忙得焦头烂额,也没啥时间说个话。已经快二十天没有黑老大的消息了,他足不出户,整日在地窖里呆着,也不知道这游医给的什么鬼方子。”
霍威神情肃穆,眉心紧蹙,再次将杯中的酒猛地灌进喉咙,“二哥三哥现在可是巴不得黑老大快点死。”
黑举篱和黑举程是黑举国同父异母的兄弟,早年在湘外做着珠宝和马匹生意,与黑举国本无太多交集,甚至自诩正义地对黑举国的事业嗤之以鼻。
后来二人跟着风头盯上了香料这一行当,苦于应对各方势力的干扰,便双双投靠黑举国。黑举国因着二人和自己的血缘关系收留了他们,自此两兄弟也借着黑举国势力的庇护登入巨贾一列。常年繁忙来往于各国之间并没有阻碍他们对黑举国的大业产生觊觎之心。凭借着老二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将官府关系梳理得通透明亮,也确实在生意上帮助了黑家帮,黑举国虽深知他俩的居心,但无奈二人死死把控着香料生意的命脉,黑举国一直也无从直接处理。
“嗯!对了,你知道唐家两兄弟么?”郑狄突然发问,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唐奎唐莽?那两个跑山客?”
“嗯哼!这兄弟俩……”郑狄轻浅一笑,用手指了指地板。
“啥情况?”霍威一脸茫然,他犹记得往日寻冤,唐家两兄弟还曾出手相助。奇怪这一眨眼间二人如何又被关在自家酒窖。
郑狄紧抿着嘴唇,“这些个跑山客,他们知道怎么用蘑菇酿酒,快入冬了,这俩人本应该上山的。最近却总是频繁出入各家酒馆,我的眼线汇报说,他俩花高价到处购买酒曲。”
“你怀疑他们用迷菇酿酒?”霍威抢问道。
郑狄没吭声,挑着眉毛点了点头。“我担心耽误你寻冤的行程,就擅自安排了此事。”
“东边是铜山帮的地盘,又挨着百图林,妈的跑山客游山卫驱魔师都快搅成一锅浆糊了!”霍威愤愤地怒言。“在他俩宅子里搜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怀疑他俩是被铜山帮收买了,在替他们做事。”
霍威沉着头思索少间,“那此事先交由你处理,干主厨这么多年了,你可比我会‘伺候’人。我打那些一动不动的东西就用不上力。”霍威还不忘调侃一番。“如果真能从他们身上搜刮到什么信息最好不过了,先不要放人,等我回来。”
郑狄颔首赞同,“话说今年的匕蒙大会,你要准备一下,黑老大这番景象定是无法出席了,二哥三哥什么德行你也心知肚明,应付应付耍嘴皮子的他们在行,真要到了那种场合,他们怕是话都说不出。你在江湖上,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上到官员卫兵,下到铁匠猎人,都是敬你七分的,你能出席,也好震慑一下这帮狗狐杂碎。”
霍威没有回应,他了解匕蒙大会的险恶,汇图屿各大家族帮派的首领元老们挂着求和的名义汇聚一堂,在会上称兄道弟,暗地里却是相互示威角力,每年匕蒙大会后,都会发生不少命案,死的不是各帮的冤头就是账头,甚至有一些当地官员都会横尸暗巷或河边。
霍威并不是害怕,而是觉得自己虽名声在外,但往年大会时,他也都只能和兄弟们守在门外,若忽然要步入高堂入座,难免会有些不适应,况且黑家拒绝做迷菇生意的决定已经得罪了众多帮派,在其他帮派眼中,无恶不作的黑家只是在故作清高。一向快意恩仇的他,担心在面对死敌出言不逊时,会不会难以遏制心中恨意而坏了“匕蒙无武夫”的规矩。
黑举国害病不过三个月,群龙无首的黑家帮就已经被黑二哥搅得混沌不堪,一心想做迷菇买卖的二哥乱了心智,但是早年在湘外时就听说过霍威与郑狄的威名,也让他不得不谨小慎微。
“你怕啥?”见霍威没有回复,郑狄有些不高兴。“我要是有你这脑子,我在汇图屿都横着走!”
霍威表示自己会去参加匕蒙大会,举杯带过了这个话题,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但是对于当前形势,他心中早就盘画计策。
两人继续攀谈至午夜,郑狄喝得烂醉,自己歪歪扭扭地走到塌前,重重地摔在了塌上,没出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霍威下楼吩咐人把桌子收了,来到连接着前院和伙房的仓库,捧起了郑狄备好的五把短刀,通过幽暗的长廊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前院,这里虽然没有明显的界限,但是黑老大的人和黑二哥的人却站了各自的队,黑老大的人在院中的石桌上打着斗兽牌,大声地嚷嚷着,黑二哥的人则在院子的角落里边喝酒闲聊边把玩着蛐蛐儿,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到一袭黑衣的霍威的出现。正在围观打牌的黑金梁倒是敏锐地观察着周遭,看见霍威后招手叫来其余三人。
四人在霍威手里领了刀,便回到马房,跨上自己的马,晃晃悠悠地向大门骑去。
五人刚出大门,吊索便轰轰直响,厚重的铁边木门被拉起关闭,墙上的哨头目视着这支小队远去,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才下了墙。
“听着,小子们。”霍威挺拔地坐在马背上。“前些天边卫出了岔子,起了狼烟,最近路卫兵肯定会时不时的夜巡,北边的路卫没有汇图屿的这么乖巧,所以遇到情况,让我来打理,你们只说自己是我的仆从,要看臂纹就让他们看,千万别惹乱子。虽然进去也不会有事,但是被关上两天,冤主可能就没了影儿。”
“明白了,霍大哥!”四人齐声应到。
不远处,炼阳城的铁匠铺炼铁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百姓为蒙威王点的长明灯依旧闪烁在路旁,一队人在黑暗中朝着光亮的方向进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