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未有人发声,场面寂静到凝固。
末了,站在后头须发皆白、佝偻着身子的一名长老突然高呼一声,随后语气颤抖、热泪盈眶道:“老头子我当年就不信萧殿下这孩子会做那欺师灭祖的勾当,可提出来无人信我,皆言我老头子老糊涂了!如今看来,老头子我虽老,可眼光却雪亮着!这孩子是吃了多少苦,他是傻了吗?为何要认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毁了自己半辈子!?”
“是因为他不傻。且他素来高傲,不需要本尊以外的人同情。”慕南卿见那邋里邋遢的长老涕泗横流,温和地笑了笑,解脱般地叹了口气,“他恶心透了师门,只想与其断个干净。”
慕南卿清了清嗓子,不经意间拂去眼角的一抹晶莹泪滴:“那场战役的平复,代价是他自废了灵根和剑脉。”
那位长老顿时揩净了泪水,高呼道:“萧城主为人清正、顾全大局、知恩图报,乃我辈楷模!”
慕鸳戟上前,面无表情搀扶那位长老,不由分说将其带入房中休憩。
她怕当任这老头儿兴奋过度,继续说这些酸话,在后头小厨房里鼓捣汤汤水水的“楷模萧城主”会气得过来劈了他!
慕南卿缓缓移动步伐,走到陈轩近前,蹿到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坐下,居高临下瞥他一眼,再次面向众人:“陈轩身上的荣华,皆是从萧宸玖身上取走的,我如今将真相还原,请问诸位,本尊做得有错吗?”
“盟主所做所谓,皆为天理,吾等愿意追随盟主,鞍前马后永不言背叛!”
“当爹的为了自己坑害其徒,儿子为了盟主位挤破头颅同室操戈,还颠倒是非骗了老头子们这许久,当我玄修界无人了吗?”林鲑长老上前一步,怒斥陈轩,恨得咬牙切齿,“这么多年装好人、装成受害者滴水不漏,勾结叛徒虞磬城暗害盟主,究竟有何居心!?”
这般事件的恶劣,甚至远超虞磬城从头至尾的布局,在场之人皆义愤填膺,纷纷指责星天外,指责陈轩和陈剑仙。
多年来仅仅维系在表面的荣华被剥离开来,连素来惧怕师尊的花忆都满脸不可置信问旁边的人这些是不是真的。
败局已定,陈轩面如死灰,终于承认了自己的不高明。
——萧宸玖能够给他背锅多年,不是因为百口莫辩,只因为他根本不在意,懒得理会罢了,一旦有人理会,碰上慕南卿这种自小摸爬滚打长大的人,他便会捉襟见肘,任凭如何努力,却连一片遮羞布都留不下。
恍然间,陈轩嗓音沙哑哽咽出声:“可是本座父亲救他于水火、将他从一个人尽可欺的阶下囚质子培养成星天外双翼之一,这是事实……还有他毁了本座的双腿,害本座这辈子只能坐在这里,当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慕清离,你敢否认这不是他做的吗?”
“你腿残废,是你未经允许就擅自动他的仙剑,他不欠你。至于陈剑仙的恩……”慕南卿停顿了须臾,怜悯地看着他,放轻语气道,“还不够吗?”
触及陈轩执迷不悟地眼神,慕南卿略显残忍地低笑道:“若我是他,断不会留着你的命在。”
一向风光霁月的仙尊在说这句话时,身上少见腾起浓烈地杀戮之气。
大致是慕南卿太过可怕,陈轩无形中露了怯,说出一句讨饶之语:“盟主…放过我吧……我本生来尊贵,不想沦为尘埃,我所追求的,不过是这一点荣华…他既然不在意,便留给我可好?”
周遭杂乱,陈轩声音又小,慕南卿以为是误听,垂下眼睑看到陈轩的表情才明白他是真的求饶了。
不过这并不能够改变什么。
慕仙尊此刻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百般不可置信地笑道:“我竟不知你陈轩的荣华这般值钱?你出身高贵,没了好名声便不能活,萧宸玖就不算人了吗?
从一开始就被你爹利用,这么多年,剑脉尽毁、灵根已废,骂名满身,你有脸向我讨饶求放过,可想过他这么多年是如何过来的、可有想要放过他?”
说完这番话,慕南卿脸上的笑容不受控制地消失了,微微垂下眼睑,道一句“失陪”,便兀自进了后头的小屋。
兴许是布下了禁制,外头的喧闹传不进来,房内很是寂静,甚至还夹杂着鸡汤的清甜味儿。
萧宸玖从房内迎出来,不由分说捧起她的脸颊,用指尖碰了碰她的眼尾,喉结上下滑动了下,软声问道:“你哭过了?”
“兴许吧。”慕南卿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拨开他的手,火急火燎往里走,“夫君你炖鸡汤了?我都闻到香味儿了…萧六?”
就在她即将跨入厨房的前一刻,一双手从背后环了过来,萧宸玖在背后紧紧抱住了她,仿佛要把她整个人蹂揉进怀中。
慕南卿敷衍地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再不能出口。
萧宸玖弯身,将头埋进慕南卿的后颈处,就那么一动不动搂着她,温热地气息尽数喷在她的颈部,暖暖痒痒的。
“谢谢你。”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慕南卿打算开口安慰的时候,自家的小白菜终于开口了,说谢谢她。
慕南卿吞咽下口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足够自然:“谢我什么?谢我给你生孩子吗?”
“不…”萧宸玖慢慢放开她,转到她的面前,双眸一如既往专注而含情,就那么看着她的眼睛,“只是想谢谢你。”
不只是谢慕南卿肯费心为他洗脱这么多年的罪名,更多的,是谢她义无反顾闯入他的人生,成了他的救赎。
在没有遇到慕南卿之前,萧宸玖的人生是一片荒芜的沙漠,每一个须臾,都在炼狱中挣扎,不见天日,亦看不见任何希望。
“你想谢我,可不能只说说而已啊。”慕南卿眼珠子一转,伸手攀上萧宸玖的脖子,踮起脚来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我贪玩儿爱闹,还很懒怠,你得永远对我有耐心才行!”
萧宸玖下意识将手护在她的腰间,一动不动任由他作威作福,红着耳朵答应了一个“好”字。
云穹散去,天际依然晴朗。
——三日后,往引城的驿馆中,东蒂三公主墨君惜带着凶巴巴的男人过来与她辞行。
“你与袁轰合解,他也承诺了不会再找本公主的麻烦,那么我该全身而退,深藏功与名回到凡尘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了。”
妩媚的女人依旧一袭红衣,赤纱半遮面,操纵着已经愈发熟练的中原话,眉开眼笑对慕南卿道:“我回去,可能会继任君王之位,盟主您可不要太羡慕我哦~”
慕南卿看了眼得意洋洋且欢脱的墨君惜,有些嫌弃地将目光投向凶巴巴的男人,叮嘱道:“现下还有些修者趁乱流入凡尘,只怕局势比之以往更加混乱,你…多留意。”
“多谢盟主提点。”男人面无表情道。
墨君惜脸色顿时黑了黑,拉住男人的手转身就走,生怕慕南卿多看自己的心上人一眼。
慕南卿对此无言笑了笑,娇气地靠在软垫上,张开嘴巴等着萧宸玖投喂葡萄。
墨君惜对万事无所顾忌,时而还会犯傻露拙,但有一点她说对了。
慕盟主羡慕他们二人无所顾忌的自由,待几年局势稍稍轻缓,她绝不会再待在这个位置上浪费生命。
“在笑什么?”萧宸玖见到自家活祖宗这副美滋滋地模样,忍不住想要逗逗她。
慕南卿看穿他的心思,将头别开不看他,吸溜着葡萄果肉的汁水哼哼道:“不告诉你。”
“不剥了。”
“萧六~我错了我错了——”
……
又是三个月过去,初秋已至,夜露微凉,萧宸玖拿着披风走出去,为那个站在一水护城之主洞府外鸟瞰万物的可人儿披在身上。
慕南卿下意识回眸,两人四目相对,皆会心一笑。
昔日身量单薄纤细的她,此刻腹部变得圆滚滚,时不时感受到胎动还要僵上一会儿,一举一动变得笨拙而可爱。
萧宸玖坏心眼地咬了咬她的耳垂,慕南卿恼羞成怒瞪了他一眼:“我不要,你给我走开,再欺负我,我就带着宝宝离家出走。”
看着眼前人凶狠地模样,萧宸玖眉眼柔软,地笑出了声:“只是想亲亲你,卿卿你怎的这般可爱?想到哪里去了?”
“你…亲一下就亲一下,干嘛——”干嘛非要选在耳垂那么不怀好意的位置?
这话她说到一半儿自知失言住了口,萧宸玖见她难为情便不再逗她,从袖口掏出一封书信:“金泽安传信,说之前的约定他们已经入期履行。”
慕南卿诧异地侧头,一本正经地问:“谁是金泽安?”
“东蒂现任女君的正夫。”萧宸玖失笑,解释道,“你口中那个很凶的男人。”
“墨君惜真当上女君啦?有点本事。”慕南卿撕开抽出信件,想了想又塞了回去,连信带封扔给萧宸玖,“不对啊,你都看了,我还再看一遍做什么?干脆你来讲给我听吧。”
“好。”萧宸玖扶住慕南卿,一边往洞府中走去,一边娓娓道来,“墨君惜成了女君,如约做掉了本朝几个碍事儿的皇子,现下皇位传到了萧岩诩的身上,小郡主封了长公主,兄妹二人团聚。
慕清识晋升为帝师,掌传国玉玺左右朝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而且种种迹象看来,他对慕二小姐有点心思——”
慕南卿听到最后一句突然笑出声:“倾依小破孩儿性子执拗,确实需要清识这样的活木头才能收拾她哈哈——”
“你早就知道?”
“嗯。我亲下属觊觎我妹妹,这件事在小破孩受伤时我就看出来了。但人家两情相悦的,我有什么办法儿啊?”慕南卿先是把自己从整件事中摘干净,遂而叹了口气正色道,“清识虽然木讷,但人不错。当初若不是袁晟空降,他就得留在白云间做我的雨殿主。”
洞府进门摆放着一只秀雅的水晶缸,内里两只翠绿浑圆的乌龟缩头缩脑,憨态可掬。
墙壁上是各式各样的字画儿,每一幅都是两人一同完成,承载了相逢以及岁月的流逝。
中央的那副啼笑皆非,正是慕南卿闲来无事画出的那幅女版萧宸玖,被姓萧的殿下本尊视若珍宝,非摆上不可,逢人便不露声色显摆一番,弄得慕南卿时不时就想带着孩子跑路。
要不是慕仙尊厚着脸皮以离合相威胁,估摸着萧宸玖能把她说话的每一句话、每一条脍炙人口名言都抄录进一水护城的城规之中,令诸位弟子熟记于心。
站在字画儿前,一点一滴逐步浮现于眼前,慕南卿放松身体靠在萧宸玖的肩侧。
后者伸手护着她,另外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腹部,感受着胎儿的小脚丫时不时踢他的手,弯了弯嘴角:“船到桥头自然直,姻缘重在顺其自然。”
岁月如此静好,兴许再过许多年,他们的孩子已然长大,继续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完结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