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图门兴致勃勃地骑着马脖子上佩着红绸带的黑豹马挎着小骒马在前面跑着,他的后面是十几名便衣。小图门家的帐篷就在离边界三里多地的一个小沙丘下,离那达慕大会的赛场有二十多里。看见小图门家的帐篷,便衣们便分成两组,一组绕到帐篷后面包抄,防止桑杰扎布越境逃走,另一组直接向帐篷扑过去。小图门快到帐篷前时,在马上高兴地喊着:“放牛大爷,我得第一啦!”桑杰扎布空着手走出帐篷。他已经穿戴得很整齐了,头戴一顶棕色的宽沿儿呢礼帽,身穿一件白色的蒙古长袍,脚上穿一双纳着云子钩的布靴子,脸色显得很平静。便衣们立即将他围住,其中一位问道:“你是桑杰扎布?”桑杰扎布点点头说:“我是。”又说:“那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两个人上前把他的全身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黄虎趴在帐篷旁边只是抬头“呜呜”两声,它已经老得不能动了,今年夏天时冬天的毛还没有褪净。
有几位战士走进桑杰扎布的帐篷,只在他包着棉袍和马褂的包袱中搜到了一把手枪。这时,大图门一家人也都从住的帐篷中跑了出来,大图门嚷了一句:“这是要干什么?”便衣问:“大图门,他是你什么人?”大图门说:“他是我们家雇来放牛的。”便衣说:“大图门你得跟我们走一趟,到旗里去出个证明。你真能雇,雇了个……给你放牛。”这功夫,人们已经把桑杰扎布五花大绑地捆上了,并把他扶上黑豹马。人们都上马走了,只有小图门在后面追着喊:“放牛大爷你可早点儿回来!我还等你教我摔跤呀。”
色勒扎布与娜仁、杨成龙与乌云没等那达慕大会结束就因为公务繁忙着急地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了,谁都没和桑杰扎布见面,没法见面,也不好见面。
很快,桑杰扎布被押回腾格里旗。腾格里旗发出了公审公判桑杰扎布的公告。腾格里旗已经没有几个桑杰扎布更亲近的人了,只有达兰花抱着小哈斯去探监。桑杰扎布看上去很淡定,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句:“你来啦!”达兰花举着小哈斯说:“桑杰扎布,这就是诺音高娃姐姐生的那个儿子,是乌云姐姐亲自抱回来的。”桑杰扎布说:“都长这么大了,叫什么名字?”达兰花说:“叫哈斯,是其其格姥姥给取的名。”桑杰扎布说:“叫哈斯这个名好,玉,是玉啊!那就叫杨哈斯吧。”达兰花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叫杨哈斯好,是你们杨家的后人,你们杨家的玉哪!”停了停,达兰花又说:“我听其其格姑姑说,她听旺其嘎阿爸说你那位杨家阿妈可英雄啊,十分了得,武艺高强,一条七节钢鞭打得雪花一般,杀死了好几个王爷府的亲兵。其其格姑姑还说,你那位杨家阿爸向杨铁匠托付杨成龙大哥时说,他是杨家将的后代,杨成龙大哥你们俩的龙虎玉珮可都是大辽国的萧太后赐给杨四郎传下来的呀!”
桑杰扎布静静地几乎是非常虔诚地听着,然后他举起戴着双铐的手费力地从脖子上将玉珮摘了下来,用手抚摩着说:“把玉留给杨哈斯吧!咳,多好的一块玉,只是跟着我没遇上多少好事儿,希望给我的杨哈斯能带来些吉祥吧。”瞅着眼前这只晶莹润泽的羊脂玉,达兰花又问:“那阿尔斯楞呢?”桑杰扎布浑身颤抖了一下,低低地说:“那次他跟着我跑下去,后来在我怀里中弹就殁了。”达兰花一听,放声哭着说:“我知道他跑出去就没个好!你怎么连阿尔斯楞都没护住!你怎么连阿尔斯楞都没能护住!”桑杰扎布也眼里满是泪地说:“是啊,阿尔斯楞死了。我还活着干啥,我早就该死啦。”达兰花知道这也不能全怪桑杰扎布,于是停止了哭声。桑杰扎布说:“达兰花,阿尔斯楞就埋在老柳树筒林子中间路南边一棵歪脖子老柳树的下面,树上刻着他的名字。”达兰花抽泣着“嗯”了一声。桑杰扎布又平静地说:“达兰花我求你一件事儿,我死以后,求你把我和乌兰和阿尔斯楞埋在一起,就让我们一家团聚吧。至于杨家,等我到了阴间再去相认吧,到多咱旺其嘎、大夫人也是我的阿爸、阿妈。”达兰花呜咽着说:“说什么求不求的啊,桑杰扎布你放心,我一定照你说的办。”桑杰扎布抬着泪脸沉黙了一会儿说:“达兰花,听我的话,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达兰花又放声大哭道:“这个不用你管!这个不用你管!”
西辽河的上游大概又下大雨了,浑浊的河水漂浮着一些枯枝败叶迅速地向下游涌去。河面上水势汹涌,波涛滚滚,发出“呜呜”的声响,河湾里不时传来河岸坍塌时“卟嗵卟嗵”的声响。天阴沉沉的,东北风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刮了起来。刑场就设在大杨树也就是杨武臣、吴桂英坟墓下方半里远的河岸旁,河南岸和河北岸临近几个村子的的老百姓都来观看了。腾格里旗色旺旗长和王政委亲自监刑,旗大队执行。桑杰扎布被战士从老牛车上推下来时,仰起头朝着远处的三棵老杨树和杨树底下杨武臣、吴桂英的坟墓瞅了瞅。“黄帽子坆,小时候就在那上面玩过。”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生父生母长得什么样?是怎么死的?其其格和达兰花可都没说呀。唉,不用想了,到了那边就都知道了。
终于,桑杰扎布转过身去,面向波涛翻滚的西辽河跪了下去。随着“叭叭”两声枪响,桑杰扎布仆倒在了地上。
雨点,铜钱大的雨点终于掉了下来,人们立刻向四外散去。离家近的直接跑回家去。一些路远的人就干脆跑到杨武臣、吴桂英坟后的那三棵大杨树下面避雨。
那三棵老杨树用粗大的树干顶着硕大的树冠,密织着的树枝树叶能遮蔽住树下半亩方圆的地方。避雨的人们在树下说着刚才的那件大事儿:“桑杰扎布血债累累,双手沾满鲜血,他早就该死了!”“人,看上去倒是没啥恶相……”“我可听说那个杨……是他的亲哥哥。”“唉,这人哪,没处说去……”
刑场上,风雨中,只剩下背着杨哈斯的达兰花和她的弟弟。他俩费力地把桑杰扎布的尸身抬到一辆老马拉的车上。然后,达兰花的弟弟牵着马缰绳在前面走着,达兰花低着头紧紧抱着小杨哈斯走在车的后面。他们要赶往梅林地村北面小沙丘前的那一处墓地,那里埋葬着老旺其嘎、大夫人、小夫人、乌兰、乌日娜,还有达兰花和她弟弟刚从老柳树筒林子起回来的小阿尔斯楞的骸骨。达兰花要按桑杰扎布的遗嘱,把桑杰扎布和乌兰和阿尓斯楞葬在一起。她还和她弟弟说,将来她死的那一天,希望弟弟能和长大了的杨哈斯一起把她也埋在桑杰扎布一家人的坟里。她还说,乌兰不是诺音高娃,乌兰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雨打在大杨树硕大的树冠上,发出“哗哗”的声响,似是在述说着什么。在大杨树下避雨人们的视野里,渐渐地,渐渐地,抱着小杨哈斯的达兰花和拉着桑杰扎布尸身的马车都消失在风雨中。
雨越下越大了,大杨树下避雨人们的眼前的世界满是风雨。
风雨中有人沙哑着嗓子唱起了桑杰扎布的那首歌:
西辽河水呀长又长,黄骟马儿拖着缰。
心爱的格格诺音吉雅,嫁到那遥远贫穷的地方。
大垄的庄稼见不到,打瓜西瓜吃不上。
小腾格里沙漠呀长又长,黄骟马儿拖着缰。
美丽温柔的诺音吉雅,嫁到遥远寒冷的地方。
襁褓的时候温又暖,阿妈的乳汁甜又香。
去巴林的道路呀长又长,黄骟马儿拖着缰。
苦命的格格诺音吉雅,葬在那遥远荒凉的地方。
从此再也见不到面,只有梦里吐悲伤,只有梦里吐悲伤!
……
歌声凄凉绝望,由近及远,渐渐地渐渐地淹没在风雨中。(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