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辛夷心里琢磨着,卢有心声称身体不舒服,要先走一步。看着羸弱的卢有心,辛夷想扶他回房间,卢有心谢绝了。辛夷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在八角亭里注视着卢有心消瘦的身影消融在月色中。
八角亭中惜别已尽,亭外寒风呼啸,没有下雨,可辛夷心里落起雨滴。辛夷不知相逢会否无日,是不是只能念卢有心在不眠的梦里。直到卢有心的身影彻底被夜色吞没,辛夷这才往王土司府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辛夷脑海里不断浮现起卢有心的那句话,仿佛仅凭这一句话便可以温暖自己一生。
走了没多久,想到卢有心病得面无血色,走路翩翩倒倒,辛夷始终放心不下。思前想后,辛夷决定去卢有心那里看看,她担心卢有心的病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经过那片散发着浓烈气味的银杏树,辛夷轻声走到卢有心的窗外。兴许是卢有心病了的缘故,他居然没有察觉到辛夷就站在窗外。辛夷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敢敲门。透过那扇窗棂的缝隙,辛夷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瞳孔放大,不寒而栗。
屋内,卢有心昏倒在案几上,左手臂的袖子被高高挽起,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各种伤口,新旧不一。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尖锐的匕首。卢有心瘦弱的左手臂上,一缕缕还未来得及凝固的鲜血,顺着他纤细的左手臂缓缓流下,如一行行眼泪滴入端砚,滑进微发紫光的矿物颜料汁,渐渐合二为一,融为一体。案几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炉子,火烧得正旺,煎煮着一副药,药汁已经溢了出来,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药味,将屋子里的血腥味掩饰得一干二净。
“卢画师!卢画师……”辛夷像做了一场噩梦,方才如梦初醒,不顾一切地呼喊着卢有心的名字,使劲推门,怎么也叫不醒卢有心。
辛夷心急如焚,慌乱中匆忙叫来住在东皋阁的其他画师。大家齐心协力推开门,焦急如焚的辛夷噙着泪光吩咐章郎中,无论如何都要救醒卢有心。
凝望着昏迷的卢有心,辛夷眼里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划过脸颊,痛在心头。
几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卢有心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一下。
辛夷抓住卢有心的双肩,想要摇醒他:“卢画师,卢画师!你醒醒啊,你醒醒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
卢有心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脸上满是泪痕的辛夷,微微一笑,温柔得如同四月的暖阳。
“卢画师,你终于醒了……你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血来作画?你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辛夷百感交集,心脏之上好似生出许多藤蔓紧紧缠绕。
“辛夷小姐……我……我可以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吗?”卢有心有气无力,声音微弱,似乎他的生命之灯随时会被宿命的死神吹灭。
辛夷赶紧吩咐下人和章郎中都退下,整个房间只剩辛夷和卢有心两人。
卢有心凝望着辛夷,仿佛那对眸子里饱含了千言万语。
“卢画师,你说吧……”辛夷极力克制她哽咽的声音,始终掩饰不住。
卢有心轻轻抓住辛夷的手,声音飘忽不定:“辛夷……你知道吗,倭奴国有一位画师,惯用自己的血入画,画出来的东西就像被注入灵气一样,邪魅而狂狷。为了让我的画更为精进,我也开始用我的血作画,并渐渐疯狂痴迷起来。我发现用加了血的墨汁所画出的画,有一种自带邪气的美,更能吸引世人的目光……当然,我也想以此找到那个能与我灵血相通的人,那个人能真正懂我的画。我的画别人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有与我灵血相通的人才会融进我的画中,体会到我画里的意境。辛夷,上次你说你看我的画时,有一种入画的感觉,这说明你就是那个与我灵血相通之人。你善良美丽、纯洁高贵,而我只是一个三教九流的画师,你我贵贱有别,注定有缘无分。尽管我心里极不情愿,但我还是得狠下心来把你推得远远的……辛夷,谢谢你让我找到了那个真正懂我画的人。人生得此知己,便已足够……”
辛夷听完卢有心的话,默不作声,泪早已湿透了衣衫。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不见退却。仿佛过了好几百年,才被辛夷的一句话所打破。
“卢画师,从此以后我身体里流淌的便是你的血液,你就用我的血来作画吧!不要再用你匮乏的血液来作画了,不然你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丧命的!”辛夷说这句话时很笃定,绝不是一时冲动而已。
卢有心的嘴角微微抽动,溢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我是在用我的生命作画,我追求着我自以为是的美,与他人无关。辛夷,你能够看懂我的画,我就已经足够感激上苍,能恩赐你这个知己了。”
“这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是因为……因为……”辛夷没有说完想说的话。
忽然之间,话音未落的辛夷激动地站起来,一把抓起桌子上那把尖锐的匕首,狠狠地往自己手腕上一割。凝白如玉脂的手腕霎时划出一道殷红的伤口,汩汩溢出的血液滴进卢有心的端砚里,清脆的声音中带着丝丝绝望。
辛夷泪眼婆娑地望着卢有心,内心无比坚定:“为了热爱,为了完美,你是疯狂的,可我比你更加疯狂。你是在用你的命在作画,可你不知道的是,为了你,我可以连命都不要……”
卢有心怔住了。这份惊诧比起当初辛夷在月夜紫藤树下初见卢有心,毫不逊色。
自打上次在东厨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心,王樾和赵巧莲之间的关系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每个人都会独自经历伤口从滴血到结痂,再到撕掉伤疤,露出崭新的皮肉。这个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像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海上漂泊。这时如果有个人能体味你的心酸,心疼你的遭遇,和你受过一样的苦楚,流过同样甚至更多的眼泪,两个人能在一起互相诉苦,共同取暖,总是难能可贵,令人感动的。
大抵王樾和赵巧莲正是如此,两颗受了伤的心才会慢慢靠近。如同那块绣着慈竹图案的手帕,赵巧莲一直把它放在怀里,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另一边,王玺忙于监工修建“龙宫”。他的心思全部扑在“龙宫”上,丝毫没有觉察到几个儿女的异样。
“龙宫”的工程建设,目前基本一切顺利。除了修筑正殿时,一个徭役在正殿顶上安装榫头一不小心从屋脊跌了下来,摔断了腿。王玺得知此事后,亲自前往探视,并请来章郎中为其诊治,还给了这名徭役四两银子作为慰问,以贴补家用。受伤的徭役为此颇为感动,其他匠人和徭役知道后,纷纷称赞王土司是个大善人。
与此同时,在“龙宫”的修建过程中,每逢初一和十五,王玺都会给匠人和徭役们打牙祭,让大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遇到逢年过节,不但酒肉管够,还会给大家发放一些小礼物,这让匠人和徭役们相当暖心。匠人和徭役们的干劲更足了,“龙宫”的工程进度自然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