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远在龙州马盘司青溪城的李土司府,李未岚正在房中秉烛夜画。纸张与指尖的温度融在一起,李未岚手中的羊毫笔在橘色暖光中嬉戏。只见李未岚抿着嘴,眉眼里尽是柔情。这一刻,他将自己融进画里,在宣纸上肆意畅游。由浅入深,细腻勾画,妙笔丹青,挥洒自如,仿佛他的灵魂置身在一场盛大的烟火之中。
李未岚的画作算不得上乘之作,但每一划都是潜心之笔。画幅上一株多枝辛夷,树形婀娜,枝繁花茂,明丽怡人,高洁淡雅。花开得正好,外形极像莲花,花瓣展向四方,娇嫩片片,粉光耀眼,隔着画纸都能闻到淡淡芬芳。
在画的右上方还提有一首诗,字迹清丽隽永:
辛夷花发五云高,支支木笔入灵霄。
君自迎春余悲秋,寒露孑孓望南召。
昏黄的灯光洒在纸上,落在李未岚身上,照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像是一双温柔的手,流光在他的心里流转。
就在这时,房间的木门咯吱一声响了,李蕃走进来:“岚儿,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慌忙中的李未岚,正要将桌上未干的画收起来,被李蕃厉声呵止。李蕃见李未岚有什么故意瞒着他似的,心生不悦,瞪了李未岚一眼,一把夺过那张画,端详起来。
看着画上那一株花开繁茂的辛夷花和那首诗,李蕃枯槁的手青筋暴起,语气冰冷:“你画的可是王土司府上的千金王辛夷?”
见李蕃不悦,李未岚试图敷衍过去:“回父亲大人,孩儿画的只是普通的辛夷花罢了。”
“这寒露时节,你不画菊,不画蜀葵,不画秋海棠,偏偏画这迎春而开的辛夷花,你当为父是傻子吗?”李蕃呵斥李未岚。
许久未见父亲大人如此动怒,李未岚赶紧跪地:“请父亲大人息怒,孩儿绝无此意!”
李蕃正在气头上,字字凌冽:“那日这丫头以假身份使计,架刀在我脖子上,以性命要挟骗买走不死鸟,我让你去追回来,你说没追上,你怕是有意放她走的吧!我李蕃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不肖之子呢?”
被李蕃说中的李未岚想要辩解几句,却显得苍白无力:“父亲大人,孩儿资质平庸,技不如人,论骑马的技术,真不是那位姑娘的对手。孩儿绝不是故意要放她走的,是真的追不上,她的马跑得太快了……”
“一派胡言!”李蕃重重地一掌拍在桌案上,“当日那丫头谎称她是潼川州吴家姑娘,你即便再追不上,也应该知道潼川州和龙州宁武司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怎么不见你回来禀报我她是去了宁武司方向呢?要不是在吴苍介大人的寿宴上,她女扮男装随王玺前去献寿,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你现在居然还有闲心对那丫头念念不忘!你这‘好’儿子,究竟姓李还是姓王?”
“父亲大人,请您息怒!”看着李蕃气得涨红了脸,跪在地上的李未岚心里五味杂陈,一对棱角有致的剑眉扭在一块:“孩儿不孝,惹得父亲大人这般生气,还请父亲大人责罚,孩儿心甘情愿受罚。孩儿当日见那位姑娘着实可怜,一个姑娘单身匹马飞奔至青溪城,到了咱们府上就因暑热晕了过去。为了拿到不死鸟,不得不冒险挟持父亲大人。若是王家真心想要谋害父亲大人,势必派来一个武功高强之人,而绝不会是这么一个弱质女子。加之她并不是巧取豪夺,而是诚心拿了五十两银子高价来买。孩儿认为,这位姑娘必是有难言之隐,要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出此下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孩儿擅自做主放了她一马。孩儿真心不是故意想要欺瞒父亲大人,只是怕徒生事端,搅扰您不能安心养病,还请父亲大人明鉴!”
自打李蕃胃上患恶疾,日渐消瘦,李未岚便专心研习各种医书典籍,一心想治好李蕃的病,李土司府渐渐成了药材宝库。马盘司的老百姓都说,要不是李蕃有李未岚这么一个孝顺儿子一直悉心照料着,李蕃恐怕早就熬不下来,老早就撒手人寰了。
“唉……”想到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无法再改变,不死鸟注定拿不回来,李蕃的怒气渐渐低了下来,嘴上也不再不依不饶,“王玺可真够狡诈的!知道明面上来买不死鸟,我绝不可能卖给他,便想出这么一个苦肉计骗买不死鸟。岚儿,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心软善良,王玺正是看准这点,他的阴谋才能够得逞。为父这个身体你是知道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旦溘然长逝,整个马盘司就交给你了,你可千万不要让我们李家世代管辖的马盘司被王玺收入囊中啊!”
听到李蕃这么说,向来孝顺有加的李未岚有些难受,他凝望着李蕃:“父亲大人,您千万别这样说,您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孩儿无能,惹您生气了,孩儿今后一定会努力成长起来,不会再让您如此神伤。”
已是深秋寒露时节,入夜后气温骤降,更添几分寒凉。李蕃伸出双手,将跪在地上的李未岚拉起来:“岚儿,快起来吧!天冷了,久跪着容易着凉。”
“谢过父亲大人。这段时间秋燥,明日孩儿让东厨炖点莲子素肚汤,父亲大人您看可否?”李未岚接过李蕃的手,顺势站了起来。
“你安排便是,岚儿有心了。”李蕃再次捧起那幅画,笑着问李未岚:“岚儿,你当真对王家这位辛夷姑娘有意?”
李未岚冷峻的面颊上霎时泛起一团红晕,一副喝得微醺的样子,像涂了一层胭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看着李未岚羞涩的模样,李蕃打趣道:“意思是这位辛夷姑娘尚不知晓你的心意?”
李未岚点了点头,百感交集,仿佛有千斤重量压得人难受。
李蕃仔细打量眼前的李未岚,好一个为情所困的翩翩美少年,忽然之间感觉李未岚长大了,不禁感叹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我的岚儿一转眼也长成大人了,开始有心上人了。而我也老了,真是不得不服老啊……说实话,我是真不喜欢王玺这个人。他仗着比我和薛忠义年轻,表面上与世无争,暗地里野心勃勃,不想世代蜗居在偏远的宁武司,说不定早就对我们马盘司的富饶垂涎三尺了。怕是等我和薛忠义百年后,他就要拿下整个龙州了。说起薛忠义,我也是火大,官大一级压死人,处处咄咄逼人,什么好处他都要先到先得。他依仗着官比我大、品级比我高,四川承宣布政使司每年下拨的饷银他便要拿大头,分给我和王玺的越来越少。王玺倒是独占了漳腊金矿的巨额财富,钱财上自是不愁。我常年病着,看病吃药的费用不是个小数目。饷银都是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先拨给薛忠义,再由薛忠义下发。唉,谁叫他是从四品宣抚使,而我只是从五品宣抚副使呢!岚儿,要是你当真对这位辛夷姑娘有意,我若是能与王玺结为亲家,到时候联王抗薛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不等李未岚燃起一丝希望,李蕃接着语重心长地对李未岚说:“岚儿,你一定要尽快成长起来,王玺和薛忠义一个是豺狼,一个是虎豹,都不好对付。洪武四年,颍川侯傅友德率军伐蜀,我们李家先祖陕西千户李仁广追随明军南下进入龙州,被太祖皇帝朱元璋敕封世袭,自此有了龙州境内代代相传的李氏土司。岚儿,你若还是这般心软善良,到时候不仅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我们李氏一族,更会害了整个马盘司!”
李蕃的话让李未岚的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寒战。曾几何时,在李未岚看来,感情是一件纯粹的事。喜欢一个人就是在寒冬里听见了一朵花开的声音,在黑夜中看见了一束最耀眼的光。哪里还需要考虑什么家族利益、什么前途命运,考虑这些和感情没有丝毫关联的东西?
这是个让人被自愿去冷静思考的寒露夜。此时此刻,也许有许许多多的人和李未岚一样,被红尘世事困惑着。唯独那张画上的辛夷花,可以让他抛去一切杂念,静下心来,好好品尝这个秋夜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