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影,已经掩住了台上的一片阳光,将那群蚂蚁笼罩在她的身影之下,但赵恒一直没有抬头,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出现。
终于,胡可儿道:“赵恒,你没有话对我说么?”
赵恒还是没有抬头,沉默了片刻,才道:“说什么呢?懊悔我不该生起恻隐之心,若是在我称帝之后,制造一场兵败,让你死在战阵之上,永绝后患?”
胡可儿冷冷地道:“难道,你还要我感激你的宽宏大量?那帝位,本来就不是你的。”
赵恒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胡可儿:“我若不取其位,就那几岁的小娃娃,他便坐得稳江山?且不说国中诸侯不服,便是外边虎狼环伺,他守得住?”
胡可儿道:“若不是你矫诏,趁机黄袍加身,洪林未必会死。”
赵恒唇边露出讥诮的笑意:“洪大哥若是不死,你如何能攀上那样年轻、俊俏的野男人?洪大哥热衷于双修养生之术,最喜二八少女,已多年碰过你了吧?这一下你如鱼得水,不该感谢我么?”
“砰!”
胡可儿飞起一脚,踢得赵恒打横儿飞了出去,胡可儿玉面铁青,目中已满是愠怒之色。
赵恒满口是血,牙齿都掉了两颗,却哈哈大笑:“你不承认么?你洗不白了,你以为洪家人会感激你的庇护?你道坊间现在都怎么看你?坊间传言,你为了取悦杨瀚,母女共侍一夫,使尽浑身解数,不知廉耻……”
他还没有说完,胡可儿已掠至面前,又是一脚飞来,赵恒下意识地一闭眼,但那脚尖带着一阵风儿掠至他的面前,却陡然停住了。
胡可儿咬着牙根儿道:“你如此辱我,恨我夺城献与瀚王,断了你的后路么?赵恒,瀚王强大,你不是不知,靳无敌又如何?还不是弹指间灰飞烟灭!我大泽百姓,壮丁几已死光,纵然将最后一点家底全拼光了,害得族群尽灭,又如何?你仍然难逃今日下场!”
赵恒冷笑着还要反驳,可话到嘴边,想起杨瀚的强大,终究无力,不由又瘫了下去,喃喃地道:“妄想左右他的三山世家,散的散、残的残!趁着龙兽回归丛林,想要称帝建国的,靳无敌、洪大哥,还有我,全都完蛋了。
孟展,只怕也是为期不远。暗挫挫地想从中捡点便宜的六曲楼,被坑得渣儿都不剩。你虽见机得宜,保全了家族,可你却失了名,不管你承不承认,不管有无其事,你以为是你的决断保全了大泽百姓?可他们,却依然热衷于谈论你的私事,把你说成淫妇、荡妇,哈哈哈哈……”
赵恒惨然摇头道:“没有赢家,没有赢家……除了他……”
胡可儿沉默良久,才缓缓地道:“大王,叫我来问你。”
赵恒仰望着楼阁,淡淡地道:“当然是他叫你来的,否则以你的谨慎,岂敢来见我。”
胡可儿没理他这句话,又道:“大王说,他可赐你不死,你的家族也可保全,赐你一个安乐公,有朝廷俸禄,不致生活艰难,你可接受?”
赵恒懒洋洋地道:“不接受!”
胡可儿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似乎早知他不会应允,因此毫不吃惊,只是静默地等着。
赵恒道:“留我一命,我便得像条狗儿似的,需要的时候,就得被他牵出来,向他摇尾巴,炫耀他的武功,叫大泽百姓都瞧瞧,看啊,我们曾经的皇帝,为了乞命,像条狗似的向杨瀚谄笑着,他都如此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向伟大的瀚王臣服?哈!哈哈哈哈……”
赵恒笑着,狠狠吐了口血沫子。
胡可儿淡淡地道:“你不肯,为何不死?你若想死,这里未必没有办法自裁。”
赵恒道:“因为,我就算死了,那个羊皓……”
赵恒打了个哆嗦,道:“那个羊皓,也能利用我的尸体做文章,叫大泽百姓,人人把我当成个孬种!”
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定定地看胡可儿一眼,慢慢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胡可儿微微蹙眉,道:“你做什么?”
赵恒道:“大嫂,你我之间,不管曾有多少恩怨,我一个就要死的人了,咱们就不要计较了。多谢大嫂成全!”
胡可儿娥眉一挑,道:“成全?”
赵恒没有说话,而是一个头磕了下去,缓缓叩头,磕在台板上,然后缓缓抬起,又是一个头……
胡可儿仰起头来,望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幽幽地叹了口气,袖口中吧嗒一声,掉落了一件东西。然后,她就向大门外走去。
掉落在地上的,是拇指粗细的一个管状物,散发着金属的光泽。
赵恒抓在手中,物件儿透着温热,他把那金属管儿双手握住,缓缓拧动,一圈、两圈、三圈儿……
金属管儿拧开,里边露出黑红的一截东西,赵恒凑上去,用力吹了一口,又奋力地甩了两下,“蓬”地一下,那黑红的东西窜出了一股子火苗儿。
那是,一支打造精巧的火折子。
胡可儿走的很慢,其实杨瀚让她来试探赵恒心意的时候,她就知道,赵恒不会答应。
赵恒想死,但是,如果死了也能被人做文章,他做鬼也不甘心。
只有死的轰轰烈烈,叫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刚烈而死,从未妥协,他才能保住一世英名不堕,才能把他最后的尊严继承给大泽百姓。
那就只有一把火了,只有这夜晚降临时,一场全城都能见证的烈火,才能无法掩饰,才能成全他的英名!
不管大泽百姓今后是否全心地臣服于杨瀚,至少,在说起他们曾经的那位皇帝时,他们不是满面的羞惭。
胡可儿本没有立场帮他完成这一心愿,洪林可以说,有一半原因是死在他的手上。
一旦因此激怒了杨瀚,那对一心想保全胡氏家族的胡可儿来说,更是不能承受的严重后果。
但是鬼使神差的,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不是为了赵恒,是为了大泽百姓。毕竟,她曾是母仪天下的大泽皇后,她做不到……把大泽羞辱的体无完肤。
脚步沉重地走着,忽然又想起赵恒说的大泽坊间对自己的流言蜚语,胡可儿身上一阵燥热,羞愤得恨不得去死。
不是我毅然献城,如今的大泽,早已化为一片废土,你们要么成为一具尸骸,要么家破人亡流离失散,像野狗一般流落在荒野,你们怎么可以……如此淫邪恶毒地非议于我?
可是,很快,她就颓然了。
她与荼狐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儿不同,她知道那坊间是怎样的所在。不乏纯朴与善良,也不乏邪恶与肮脏。贫穷,不是滋生莲花的土壤,而是丑陋与罪的温床。
“啊!走水啦~~”
夕阳一旦下山,夜色总是来得特别快。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一座座路灯,正在次第点亮。
点灯的宫娥太监,忽然望着远处惊讶地大叫起来。
胡可儿站住脚步,慢慢转过身去,眯着眼,看着那座冲宵而起的火莲。
烈焰翻腾,映红了半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