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只是有些兴趣,历史是现实的镜子,很多客观规律其实可以在史书里得到印证。”
高维诚缓缓地点点头,他举起手中的书,大有深意道:
“你应该读过这本书,有什么看法。”
任平生前面进来的时候,已经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本书的封面。
这书他并不陌生,2006年起,国内曾经流行过一段明史热,相对于通俗化的《明朝那些事》等书,史学界更加推崇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这本书对中国传统社会和政治制度的进行了高度剖析和解读,对近十几年的历史研究和写作起到很大的影响。
作为一个明史爱好者,任平生当然通读过《万历十五年》,以及学界对这本书的看法。
但任平生很清楚,高维诚把自己专门叫来,绝不是谈论历史这么简单,他既然提到了《万历十五年》,自然对这本书有很深的认识,自己现在如果不拿出点干货来,恐怕过不了这一关。
幸好任平生对明史十分熟稔,所以他稍稍想了想,组织了下语言,道:
“自古以来,现代之前,得国最正者,莫过于明。太祖以匹夫起事,无凭借威柄之嫌,无预窥神器之疑,礼贤下士,万众归心;太祖半生戎马,扫荡一统,驱逐外敌,重铸河山,对华夏道统有大功;太祖登基后,扫清五蠹,为民除暴,清明廉政,约束官吏。后世朝廷虽然屡有更迭,但仍不脱太祖之制。”
听完任平生这番话,高维诚脸上毫无表情,他不置可否,继续问道:
”人皆言明亡于万历,你觉得呢?”
任平生知道,真正的考题来了,高维诚这个问题不简单。
如果按照《万历十五年》这本书上的答案:明朝之所以灭亡是因为中国从来没有实现数目字上的管理,应该从传统文化里重哲学思辨、轻数理科技的倾向入手,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反思。
如果按照明史学家的角度来回答:应该讨论明朝的财政与赋税制度先天上存在的弊病,导致帝国缺乏充足的财力应对边境危机,最终陷入内忧外患的局面。
如果按照民间野史学家的角度来回答:应该抓住宦官和厂卫在明朝的特殊作用,重点批判崇祯诛杀魏忠贤导致宦官和文官之间角力失衡,从文官误国的角度来批判。
但这些答案一一被任平生否定了,这不是历史专业的答辩会,高维诚也不是来跟他讨论历史的。
他们谈的是历史,其实又不是历史。
任平生决定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回答,一个前人未见的角度:
“明之亡,亡于八个字。”
“哦。”
任平生的回答显然出乎高维诚的预料,他脸色瞬间闪过一丝诧异,不由问道:
“哪八个字。”
任平生坐直身子,正声道: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高维诚虽然姿态仍然很放松,但他的两道浓眉却皱了起来,似乎也在思考这八个字。
任平生一边看着高维诚的反应,一边继续道:
“创业难,守业更难。纵览历史上的王朝,在草创之初都深知前朝之弊病,创业之君也都小心谨慎、励精求治,朝廷郡县也都遵纪守法、不越雷池,国家得以大治。但三代之后,无论君臣皆耽于享乐、放松自己,朝政也随之浇败,也就离明亡不远了。”
“太祖之治,成祖尚能维持,仁宣已经名不副实,之后更是一代不如一代;非但明朝如此,历代王朝都逃不脱这八个字。”
高维诚的浓眉拧得更紧了,他提问道: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做,才能克服这八个字。”
任平生轻轻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
“这个难题,自古以来,无数仁人志士都在寻找答案,但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唯一可行的,或者说接近可行的方式,只有时不时对官僚体系进行清理、进行整顿,才能让他们找到创业时的理想和状态,才能促使他们提高反腐拒变的能力,才能恢复之前的高效廉政。”
高维诚从一开始到现在,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严肃,待到任平生讲完这句话后,身体向前倾,两道雪亮的目光牢牢盯住眼前这个年轻人,沉声道:
“国家刑典,岂可轻用。”
任平生丝毫不惧,迎着那两道凌厉的目光,微微一笑道:
“大刑之后,必有大治。”
高维诚的神情瞬间开朗了,他扬眉笑道:
“好。”
任平生微微笑着,心中暗叫侥幸。
高维诚今天会拿《万历十五年》来测验自己,显然在此之前,对自己的一切有过很深入的调查,恐怕这件事就是高媛媛在做的,但她从未在自己面前露过端倪,直到今天才通过高维诚的口中提出来,可见高家城府之深。
不过,高维诚的这个考题虽然很难,但任平生凭借自己对历史政治的理解,总算过了这一关。
任平生现在担忧的,反而不是高维诚的态度。
而是他弄不清楚,究竟高家对自己的底细掌握到何种程度,他们对于自己发迹前的黑历史又了解了多少。
他们想从自己这得到什么,自己在高家的棋局中究竟身处于何位。
这一切都不好琢磨,任平生只能边摸索边试探了。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也只能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