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了ICPS全球数学竞赛拿了金牌。”我面不改色的编纂,甚至随便拿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单词ICPS增加可信度和权威感。台下再次发出哇声和掌声。“你有什么经验分享给大家?”存哥引导我发言。“我觉得每个人只要努力就可以成功,要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就拿高考来说...”我看着台下一双双眼睛,张口就来。
那一刻,我的心很疼,因为我太清楚在这狗日的世界上努力是多么次要的条件,尤其是对出生就落后几拍的他们来说。但我不能讲明,要是说出事实,譬如在中国北京海淀区,同样面临高考的同龄人有私人家教补习,有专门的教员研究高考命题,他们只要确保自己是中上游就有希望进清华北大。根据国家统计局,三线城市学生进清华北大的概率是0.015%。更残酷的是,对于北京的他们即便考不上清华北大,家里的资产也足够让他们申请北美名校,逆天改命。而你们一旦错失高考就只能来到一线城市充当基本劳动力。
你告诉我,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有些人出生就该注定花开富贵,有些人就活该劳碌一生?
在台上,看他们认真期待的样子,我已经想到他们梦碎清醒时如何的鲜血淋漓。久违的,沉睡在心底的景愿开始重新跳动,我要凭借一己之力恢复公平,存哥口中的公平,人人都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倘若赌上一切都不能,那我便是公平。
“你们要坚信一件事情,越是黑的夜晚,越要坚定的相信太阳。”我说完收尾词,眼角落下一滴泪,礼堂里爆发雷鸣般的掌声。缓缓鞠躬,存哥对着我点头,我们都在精心编制善意的谎言。
“哟,这不是尼尔吗?怎么回国了?”耳畔传来阴阳怪气的腔调,我回过头,是以前的邻居。“噢是李阿姨,我这次回国探亲。”我端着咖啡杯平静的回答,咖啡厅里好事的人投来目光。李阿姨带着自己的儿子站在我的桌子边:“对了,你在美国哪个学校来着?美国治安可不好,我儿子经常和我说电视里报道的枪击案。”我内心冷笑听完她的台词,故意卖个破绽:“听说您儿子考上了985名校,上海同济大学是吧?恭喜你们了。”李阿姨果然穷追猛打:“哎呀,不就是同济嘛,我儿子知道分数时候都生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说失误了,少了十几分呢。你是美国哪所学校来着?是什么州立大学吧?”“不,是普林斯顿。”我云淡风轻的说道,咖啡的香气在口腔里化开。话音刚落,一旁的儿子脸色变了。
“什么普林斯顿,我都没听说过,该不会是野鸡大学吧?”李阿姨继续趾高气扬,无知者无畏。
“如果同济的世界排名足够高,或许你还能看到普林斯顿。”
李阿姨固执的查完手机后,我才明白中年人的尊严如此脆弱。为什么人要拼命争上游?因为活到最后每个人都是单打独斗。道理太过朴素,以至于人都不愿相信。一个人来到北美,历经波折爱恨,到头来,依旧孤家寡人。人生就是这样,最好的景色一个人看,最长的路一个人走,最痛的伤口一个人愈合。全身有六十万亿个细胞,但只有一个影子。
要有绝对的财富,绝对的权力,绝对压倒性的力量去停止自我世界里的纷争。至此,与钱权相伴,不再渴望人们的爱,不再渴望真心和至深的缱绻。那是殉道者的宿命。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代价向来如此。逻辑浅显,倘若一直是强者姿态,哪会有苍蝇围绕,又会如何被生活逼入死角?我坐在咖啡厅的一角看俗世人人蠢钝却幸福,明天吃什么,哪条裙子好看,他/她不爱我了怎么办构成他们自我世界里的纷争。这种纷争不需要全神贯注,以命相搏。所以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不会体验到极致的幸福亦或者绝望。喜忧参半,不好不坏。
“先生买花吗?”街角的女孩抱着一筐花叫卖,脸上红晕和皴皱,粗糙开裂的手,指甲内的黑泥说明她经常在外面劳作。我看她:“怎么不在学校读书?”女孩害羞的低下头:“俺家还有个弟弟。”我看着篮子里新鲜的山花,女孩小心的在上面撒了水,从山里背到城里,烈日下个个鲜艳欲滴。“都是俺今早去山里采的,可新鲜了。”她涨红了脸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抬头看人来人往,他们眼里有偶像,有爱豆,有花天酒地,谁会在意花开的美不美。我用手指夹出两张富兰克林递给女孩:“下班了就去银行,告诉柜台姐姐,美元兑人民币。”女孩接过纸币,睁大眼睛问我可以买多少朵。我笑着看花团锦簇,满目姹紫嫣红:“最美的那朵。”
带走一朵花,低头点烟,下意识后退一步避风,烟头燃烧的一瞬,几滴液体迸溅到我的嘴唇,茫然的抬起头,却见对面的路人尖叫倒地。
那个花摊被撞碎,地面血色的拖行痕迹长达三十米。满地碎肉,器官残片,空气弥漫着腥甜,大量的血雾让周身空气的温度都提高,置身其中甚至有一种被温热包裹的错觉。向左看去,撞击至彻底报废的黑色轿车,奄奄一息的路人哀嚎,这时候原本被撞飞的残肢和内脏才落下来,一阵肉雨,猩红世界。
坐在警局里,警员递给我一条毛巾和热咖啡:“先缓一缓,我们等会问你一些问题。”那一刻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是意外还是杀人?”做笔录的警员没有回答,答非所问:“这种速度直接撞击广场上的人群,已经很明显了。我们重新看了监控,你那时候距离那台车才不到一米。”“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愤怒的吼叫。“投资失败,妻离子散,大概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警员喝着咖啡说道,我讨厌他语气里的云淡风轻。“那个卖花的女孩呢?”警员擦去袖子上的咖啡渍:“撞成肉泥了。”
血肉苦旅,那一刻我陡然明白我幸存下来的意义。概率学上,每个人明天都有一半的几率死去。倘若我们活着看到日落,又有几人心存感激?至少我不会感激这种命运的怜悯,相反,我把这视为一种启示,那便是即刻着手自己背负的使命。
几天后,那朵山花早已枯萎,我再次来到那个路口,损毁的护栏已经更换,清洗车冲过马路,丝毫不留痕迹。街边的店铺在营业,路人匆匆路过,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