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明朗开阔的天空随着它那逐渐下沉的消亡而变得暗淡了许多,昏沉的色调由西边慢慢地平移到了东边。
那股宏伟的力量如潮水般褪去,坚硬的钢甲内,似乎空洞得只剩下虚无的黑暗。
越发深重的天幕仿佛压弯了他的腰。
他佝偻着,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往人类聚集的城市走去。
灰色的雨丝衰弱地飘下。
它们如敲门的亡魂,轻轻地叩击海潮,疲倦地刻画着一个个如时间般的圆圈。
这个孤独的巨人在平乏的海面跋涉,他仍然走向那座建立在高墙之后的人类城市。
他知道此时此刻,有着无数的人正在为他打赢了这场战斗而热情欢呼。
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还没走到岸边,他就跪倒在软塌塌的海床上,昏沉地睡过去了。
云层冷冻得像冬日里的冰疙瘩,不时有闪烁着雷光的狂蛇崭露头角,目光森严地俯瞰着匍匐在大地上的众生。
雨势越下越大,直到哗啦啦地下个没完,仿佛整条天河都倾倒了,在水面上留下一个个稍纵即逝的浮标。
一切都在沉默中逝去,犹如某个独行在水雾茫茫的山林中的老僧所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又像某个登临铜雀台瞻望四海的枭雄,在那久远的征途中,把酒望月,高唱起如梦似幻的短歌。
他的声音近乎沧海桑田。
荡气回肠的语气中,既带着忧愁与悲悯,又带着不可一世的残忍与壮志。
他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从修养室中醒来,林小路就下班了。
负责维护机甲的作战基地此刻仍然一片灯火通明。
玻璃窗外,身穿统一制服,佩戴工牌的工作人员在这座庞大的建筑物里奔忙,交流,甚至互相对骂。
电焊的火花频频闪烁,人们在纵横交错的梯子上走来走去,就像渺小的蚂蚁们同心协力地建造守护它们的巢穴。
似乎早已确定了他没什么大碍,一时半会儿也死不去,所以…
基地里的工作人员们就忽略了身为驾驶员的林小路,就是简单设置了个警报,只有他心脏没有停跳,那就万事大吉了。
自然也没有司机负责接送他,眼下格雷同志的收尾工作,显然是比搭他这么一个徒有其名的元帅到处乱跑来得重要很多。
没考过驾照的林小路缓慢地走过被白色灯管照亮的长廊,走出了一扇自动感应的玻璃门,在门边的一个插满雨伞的长筒里,他随手拿了一把全黑色的伞。
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
潮湿的冷气中漂浮着无处可去的水雾,黑色的大地,白色的水花,幽暗的深处,滞留着浓重的腐败气息。
倘若吸多了这股气息,好像身体里的骨节就会变得生锈,变得犯困。
只想睡觉,不想动弹。
磅礴的大雨依旧哗啦啦地砸在坚硬的地表上,就像一条连反抗的记忆都不曾具备的鱼,砰地一下,就狠狠被摔在砧板上。
甚至都不用刀去切,蓦然间就破碎成千万的碎片。
随之破碎的…还有不灭的光与影。
林小路打开伞,深吸了一口让人犯困的湿重空气,抬腿迈过屋檐下的水帘,走进这场暴雨的冷漠怀抱。
路边两侧林立着是万家的灯光,路道上竟然出奇地没有一辆冒雨行驶的车辆,就像无端端闯入了一场黑白两色的默剧。
戏里戏外,只有他一个人,既是演员又是观众的一个人…
仿佛独占了整座城市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