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诊所的大堂还是那副几十年前小诊所的布置,白炽灯亮得刺眼,声音从走廊内传出。
声音有些朦胧,好像是转着弯地从里头的房间泄露出来,又像是一种含蓄的邀请,请成曜进入。
成曜走了过去。
诊室的门开着,门内还有一扇门。
有光从黑暗的房间里散出来,却无法彻底驱散那一片黑暗。
成曜走了进去。
黑暗的房间里有最新的电视机,电视机正对着一张单人沙发,沙发造型艺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医用口罩,翘脚坐在那张沙发上,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沙发旁是同样艺术造型的矮柜。矮柜上有着和这套家具更加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是一只骨灰盒。
成曜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长寿园里挖出来的骨灰盒。
他以为那是白晓的骨灰,他将这陌生人的骨灰交给了医生,求医生救救白晓。
现在,脑海中的迷雾被吹散,记忆纷至沓来。
成曜想起来,祖父母旁边的那个墓属于一对老夫妻,和祖父母差不多的年纪。他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曾见到过祭拜那对老夫妻的人。不过后来,那墓就换了主人。某年清明节祭扫时,他父亲发现了这一点,还好奇了一番,但也只是和自家人闲话两句,给这位祖父母的新邻居上了香,也就作罢。
电视中忽然传来惊呼声。
成曜抬头看去,才发现电视中正在播放的是产房的画面。围绕在孕妇身边的医生护士有些忙碌。其中一位医生冷静道:“肚子里还有一个!”
又有护士鼓励孕妇:“小武,你加把劲啊,先别放松,你肚子里还有一个。”
那护士的声音成曜听了耳熟,看向画面中护士的眉眼,一下子将人认了出来——是方思敏。
孕妇满头汗水,说不出话来。
产床另一头的男人心慌地问道:“妈,怎么会还有一个?之前产检都说只有一个,她肚子也不大……”
方思敏答道:“这问题之后再说。”转头看孕妇,“小武,你还行吗?不行我们就剖腹产。”
孕妇咬着牙,点了点头,却是忽然痛叫起来,“啊……啊!妈妈,妈!”
男人又手忙脚乱地给孕妇擦汗,“你别急啊!妈在外面等着呢……我给你把人叫进来!”他说着就要往外跑。
方思敏呵斥了一声:“别捣乱了!亲家母现在怎么能进来?你好好陪着你媳妇。你姐夫那会儿比你冷静多了。”
“这不是突然多了一个……”男人有些委屈,又被抓在手上的力道转回了注意力,安慰起了孕妇。
产房内的气氛没有因为这对夫妻变得紧张,医护反倒是异常冷静。
孕妇肚子里的另一个孩子很快也出生了。
那孩子只有巴掌大,瘦瘦小小,被污物覆盖的身体泛着红,皮肤皱巴巴的,勉强能看出人形。与其说是孩子,更应该被称之为胚胎。
成曜愣愣看着那个胎儿。
画面中的方思敏也愣愣看着那个胎儿。
那胎儿一动不动地被医生捧着。
医生检查了一番,摇摇头。
孕妇和男人都关切地问道:“小孩,孩子怎么样?”
医生说道:“应该是个比较特别的寄生胎。”
“寄生胎?那是什么意思?”男人看向方思敏。孕妇也看向方思敏。
产房内的其他人都看向了方思敏。
镜头落在方思敏的脸上。
方思敏只是出神地盯着医生手上的胎儿。
医生解释道:“也就是没有成功发育、成长,保留在了胚胎状态。不能说是孩子……”
男人和孕妇抖了抖。
男人问道:“那就是……死了?”
方思敏突然道:“不是死了,是没有活过。”她恢复了正常,安慰两人,“你们别放在心上。小武,你好好休息。你照顾着点你媳妇。那个胚胎,就是一块肉。它就没长成孩子。孩子好好的呢。刚不是给你们看过,还给送去育婴室了?过一会儿,做完所有检查,小武也休息好了,护士就会抱来了。”
男人和孕妇懵懵懂懂,不过听方思敏这么说,都安下心来。
镜头又转到了那个胎儿身上。
它就像是一块死肉,被放进了托盘,由护士带出了产房。
成曜凝视了电视好一会儿。他能看到那胎儿身上的“东西”。那些“东西”还活着。不过没多久,那些“东西”也逐一消亡。
成曜收回视线。
他俯身抱起了那只骨灰盒,没和医生打招呼,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走过诊室,走过走廊,又走过诊所大厅,推开了玻璃门。
门外还是墓园外的水泥路。
天已经完全黑了,头顶星光点点。
成曜熟门熟路地翻过长寿园的围栏,进入墓区。
他进入十三排过道,来到祖父母的墓碑前。一侧头,成曜就看到了隔壁的墓碑。
墓碑上刻了名字,他对此还有印象。遗照是一张黑白证件照,再加上生卒日期,就是这座碑的全部内容了。
这人没有家人,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墓。
就是这孤零零的墓也保存不了多久。
成曜蹲下身,手指插入封板,没感受到任何阻力,就将封板打开。墓穴是空的。他将骨灰盒放入到墓穴中,重新盖住封板。
该找点工具将这封板彻底密封起来。
成曜直起身。
他还记得墓园的一些工具放在哪里。
不过这一挺身,他首先看到的是一束手电光。
来这儿巡视的还是个熟人。
陈劲彷佛是早已料到成曜会出现在这里,目不斜视,手电光也是直直往这个方向照来,只是发现人影后,他流露出来的表情很是复杂,有吃惊、有恍然,还有担忧和丧气。
成曜并未躲藏。
陈劲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来。
成曜站起身,打了招呼。
“又是你这小子啊……”陈劲好似无奈,叹气道,“晚饭时候两个新人说起有个扫墓的人……我就想着来看看。果然是你。你这……唉……”
陈劲看着成曜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可怜的精神病患者。他的语调和当初差不多,并没有之后拒听电话时的排斥躲避。
成曜笑了笑,“你是特意来找我的,还是今天正好值夜班?”
“我现在哪用值夜班啊!老徐上个月退休了,又有两个人辞职,补进来两个新人……也就剩下我跟小金还没走。多亏了你啊,我们这段时间不停换人。”陈劲似是讽刺,又像是随口闲聊,说到“老徐”的时候,他语气有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