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鞭抽碎骨骼,裂响直刺脑髓。
“解千山这名字八成是假的”
“大哥这条子要不行了,我看要么就拿他当肉盾下山”
“给这条子打一针一定要撬开他的嘴”
喧杂人声,七嘴八舌,仿佛四面八方无从躲避的毒箭。吴雩仿佛被强行摁在黑沉沉的海水中,眼耳口鼻被堵塞住了,肺部呛出一丝丝滚烫的血气;就在那铺天盖地的喧杂声中,他仿佛又听见了那个阴沉、苍老而尖锐的声音对人吩咐
“去,去外面把阿银妹叫来。”
吴雩闭上眼睛,数息后睁开,平平淡淡地问“你想知道什么,只是我曾经被打得有多惨”
霍奇森死死瞪着他,仿佛想透过这名卧底的眼珠,穿透他的脑子,挖出最深处最不为人知的东西来。
“如果这能让你临死前稍微解恨一点,可以。”吴雩说,“我不仅能详细把每一个细节、每一分痛苦都告诉你,我还能往夸张了说十倍,甚至百倍。我能告诉你一个骇人听闻又恐怖到极点的故事,比方说他们把我全身二百来根骨头一根一根打断掰碎了,或烧了一锅水要活活煮死我,把我的肉酱端出去喂快饿死的狗;但不论情节有多离奇血腥,都不影响我们今天发生的现实就是我坐在这里,而你要死了。”
他斜签坐在靠背椅里,上身微微向后,双手自然交叠着垂落在大腿上,那是个无所谓似的状态。
“你叫我来,不过是出于临死前的最后一点怀疑,想亲眼见证那个抓住了你的画师是个真人,不是警方编造出来加以神化的传说。现在你看到了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上着班,领一份工资,既没有英雄情怀,也没有通天本事。我去卧底是因为年轻冲动,能活着回来则纯粹靠运气。”
霍奇森的眼珠像是被线牵住了,眼睁睁盯着吴雩站起身,顺手把椅子推回了原处,然后站在那冲他笑了笑
“你想见我是因为好奇,我来见你也只是因为好奇。现在见完了,你我都了结了一个执念,你可以好好上路了。”
吴雩礼貌地一点头,双手插在裤兜里,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等”
手铐脚镣同时哗啦震响,霍奇森拼尽全力一挣,几乎要从铁椅里站起来“你以为我死了就结束了是吗你们警察费了那么多年那么多精力,也只能暂时让一个个深网电商平台暂停运营,实际又能给我们造成什么损失马里纳亚海沟仅仅换了个入口服务器就能再次上线死了我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暗网程序员”
“他们说你卧底了十二年,十二年对吧”霍奇森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像钉子一般刺向吴雩的后背“十二年不见天日,你就以为能永远逃脱鲨鱼的追捕吗你以为鲨鱼会放过你吗所谓的运气还能用多久,够不够撑到马里亚纳海沟下一次东山再起”
吴雩回头望着他,淡淡道“那就东山再起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霍奇森瞪着他的目光就像瞪一个怪物“跟你没关系被打成死狗一样的不是你活成这人不人鬼不鬼模样的不是你我现在眼睁睁看见的这条可怜虫不是你”
“”
“鲨鱼能把缅甸的鸦片卖到墨西哥,把远东的芬太尼卖到加拿大,把美国的枪支子弹运到中东阿富汗,把暗网的服务器架设在国际刑警眼皮子底下匿名电商一年创造的产值高达几十亿,洗钱超过上百亿,我们缔造了什么我们缔造了一个自由主义与财富膨胀的王国你以为自己是屠龙成功的英雄吗你是个可怜的笑话”
哗啦脚镣尖锐刺耳,霍奇森起身带动铁椅,发出震耳欲聋的刺响,几乎要扑到吴雩脸上
就在这时咣当门被重重推开,林炡箭步冲了进来
“技术不死自由不死深网不死恶龙永远不死”霍奇森双眼凸出,满脸猩红,濒死疯狂的厉吼连林炡一人都按不住“看看你这张失败的脸,白费十几年一无所有的笑话粉身碎骨却一事无成的笑话你这蝼蚁一样可悲的笑话”
吴雩仿佛被定住了似的,那潮涌般的窒息再次铺天盖地而来,从眼、耳、口、鼻灌进四肢百骸。
有人左右架着他往外拉,应该是特情组那两个年轻优秀的实习生。
霍奇森还在发疯挣扎怒吼,这个死囚太失望了。他原本以为穷途末路的反派boss能迎来威风凛凛的超级英雄,实际出现在影片末尾的却是个面目平庸的碎催蝼蚁。他的所有野心、挣扎、谋算、计划,都败在一个笑话手里,而这个笑话似的小人物竟然还挺心甘情愿,并不准备在续集中像观众期待的那样穿上英雄金光闪闪的铠甲。
吴雩有点想笑,但那笑意没能掀起他天生弧度往下的嘴角,林炡一记手刀将霍奇森劈晕了,监狱看守和医生等人蜂拥而进。
他被那两个年轻人拉到了外面的休息室里。
门被重重关上,外面的喧闹嘈杂一瞬间变小,变成了模糊的嗡鸣。刚才副驾上那名年轻人扶着他,另一个开车的手忙脚乱拉来一张扶手椅“您坐,您请坐。”
随后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其中一名飞奔出去,少顷端着一杯温水飞奔回来,下颔肌肉紧张得发硬“您请喝茶。”
吴雩没吭声,短暂地提了提唇角,示意他把茶杯放在边上。
然而实习生没放,直挺挺地站在那看着他,眼底闪烁着年轻人特有的亮晶晶的光彩。
“您,您千万不要在意那鬼佬说的话”
“”
“我还没从情报科毕业的时候,就听导师描述过您的事迹,知道只有最出色、最忠诚、最优秀的人,才有机会通过重重选拔,像您一样被派遣到第一线去。后来我被选进特情组,真正接触到您的事迹,才知道您到底有多厉害多优秀”
吴雩呆呆地望着他,似乎陷入了一场迷茫混乱的噩梦里。
“我,我只希望您不要被犯罪分子的胡言乱语所困扰,”实习生站姿就像年轻的白杨树,脸涨得微微发红,神情庄严赤诚“还有很多我们这样的后辈,平生努力的最大目标,就是成为和您一样无愧于使命的英雄”
英雄。
这可怕的两个字如刀戟当头砸下,令四肢百骸俱寒。
英雄。
“被打成死狗一样的不是你活成这人不人鬼不鬼模样的不是你”
“你以为自己是屠龙成功的英雄你是个可怜的笑话”
“你是个白费十几年一无所有的笑话,是个粉身碎骨却一事无成的笑话,是个可怜可悲像蝼蚁一样的笑话”
年轻人还在结结巴巴说什么,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眼睛闪亮如照耀着警徽的星辰。
但吴雩已经听不清了。
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习惯性想把自己缩起来,但其实无处可缩,只能局促地把双手插进上衣口袋。年轻人满怀憧憬地看向他,吴雩用力咽了下干涩的喉咙,低头望向水泥地面,手指突然隔着衣料触碰到上衣内袋里一个硬硬的东西,是钥匙。
真奇怪,他混乱的大脑竟然还能从潜意识里分辨出那是什么。
步重华家的钥匙。
“我什么时候打他了”年轻英俊的精英领导在车里恼羞成怒地对手下怒吼,转眼搭着条毛巾从客厅探出头,满眼挂着戏谑“你的梦想不是做个张在沙发上慢慢变圆的大叔吗”下一刻他递来一个装满零食的书包,冷哼一声“这么大人了,穿得跟刚抓进来的犯罪嫌疑人似的。”
记忆不受控制地倒推往前,禁闭室外走廊上,有人从身后紧紧锢住他,指腹用力擦掉迷蒙住他视线的鲜血,一遍遍在耳边重复“是我,吴雩,是我我来迟了,是我”
吴雩仿佛置身黑暗海底,只有自己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清晰,掌心紧紧攥住那把钥匙。
呼门开了,林炡大步走进休息室。
“林科”
“林科”
吴雩一睁眼,眼底溢着几条不引人注意的血丝,只见林炡快步走来“你俩先出去。”
“是”
年轻人已经把服从命令刻进骨髓,立刻退出房间虚掩大门。吴雩视线随林炡平移,只见他一把拉过椅子坐在对面,开口前先吸了口气,那双平时总是很温柔的眼睛里闪烁着熠熠微光,然后一抬手,截住了吴雩刚开口要说的话
“你知道今天这里除了你,我还想办法把谁弄来了”
“谁”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林炡探头贴在他耳边,低声报出了一个公安系统内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名。
吴雩一愣。
“这个人昨天从北京来云滇视察,原本今天下午就要走。我得知后紧急联系冯厅,中间略施了点小手段,把他引到了这里来见你。”林炡应该是有一丝兴奋,他平时说话语调不是这样的“还记得你被调去津海之前我说过的那句话吗”
“”
“总有一天我要把荣誉讨回来,把应得的还给你。虽然需要耐心,需要等待,但时机总会到来。”林炡顿了顿,眼底闪着光“你高兴吗”
“”
“吴雩”林炡感觉到不对。
吴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像是已经被牢房终年不去的昏暗吞没了,光影只勾勒出半侧绷紧的下颔线条。半晌他终于一摇头,那个动作疲倦而短促。
他沙哑地说“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