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主任怒火冲天,许局慌张喝止,众人七手八脚劝阻但那些语句仿佛都失却了意义,变成单调刺耳的杂音,搅成冰冷的漩涡,一股脑铺天盖地,将他卷回了那间阴暗潮湿的地底囚室,陈年累月凝固的血气瞬间激荡而起。
“没想到条子的走狗还能在老子这儿潜伏这么久,解千山这名字八成也是假的对吧”
“你有没有把求救信号发出去发给谁了说不说”
求救信号。
纷纷扬扬无数现实和虚拟交织的噩梦中,只有这个信息鲜明滚烫地凸显出来,像烙铁一样滋啦贴进肺腑里,爆出焦黑淋漓的血肉
他发出去了,他求救了。
但那一刻他不知道,他要等上整整十年,才能等来一双把自己拉出地狱火海的手;而在得救之后,他们还要来告诉他这是不对的,是违反规定的
吴雩大口喘息,现在是真的发不出声音来了,铁锈味的海水灌满了整个胸腔,缺氧让五脏六腑紧绞成一团。奇怪的是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分辨出来自周遭的愤懑,他知道那是熟悉的指责,仿佛隔着深水朦胧不清
“作为警察没有义务向组织汇报实话”
“哎呀我求求你了老陈少说两句吧,现在还能怎么样”
“如果连半句实话都不肯向组织坦白、透露,能相信当时的情况没有鬼吗”
“嘿呀你搞什么,我要是知道你这么能小事化大大事化不可收拾,我当初就不该带你来”
“持刀胁迫死者往包围圈外走的人是谁,他还是步重华我看这件事必须要处理从严处理从重处理”
“你来处理啊,”吴雩耳膜轰轰震响,喉头肌肉痉挛,几乎听不见自己嘶哑变调的嗓音“是我砍伤他腿的,是我挟持他往外走的,怎么着”
“小吴”许局大声喝止。
“人是冲我来的,也是我弄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跟步重华没关系,你们凭什么处理他”
陈主任七窍生烟“你看他你看他一点认错的态度都没有”
“我错在哪了我错在没有站在那赤手空拳等着被犯罪分子打死错在没有光荣牺牲好让你们的肩章集体加颗星还是错在我就不该回来”
吴雩耳朵里像蒙了层水,眼前景物不断晃荡,地面像打摆子似的左摇右倾。
他没有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已经走下了病床的缘故。
“我就不该相信你们,我就不该相信你们这些虚伪的混账。”吴雩喘着粗气,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看见脚下是灰黑色的水泥地面,铁窗中透出惨白的光;不远处的讯问桌后影影绰绰,依稀可见桌上的名牌写着市局、省厅、常委、公安部但他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怎么也看不清那些人的脸。
“我就不该回来,让你们一个个加官的加官,进爵的进爵。你们办公室坐得越舒服,越不把我们下地的人当人,越不把我们碎催的命当命,满嘴只知道讲那些原则纪律,信念忠诚”
“吴雩放手”许局跟施处长几个拼命想把吴雩的手指从陈主任衣领上掰开,但那可怕的力道却纹丝不动,陈主任满脸已经涨得通红,只能睁着眼睛死死瞪着他。
“忠诚,”吴雩视线涣散无法对焦,恍惚着一笑,只是那笑容中充满了愤恨“你知道忠诚两个字怎么写你知道人在什么情况下才能考验出忠诚你也配提忠诚”
门咣当被打开了,政治部那个姓武的副主任冲出去,面沉如水吩咐走廊外的便衣“老陈不会说话,这人有点不对了。赶紧给我带回去看住,今晚先呆一晚上禁闭室,千万看着他不要出任何问题”
“吴雩”许局怒吼。
“来处理我啊,不是要从严从重吗来啊。”吴雩几乎顶着陈主任的鼻子,剧痛让他视线模糊,无数血丝从急剧充血的大脑中满溢出来。几个便衣同时冲进来把他往相反方向勒,有人抱着他的腰,有人抓着他双手,混乱中他烫伤的左手迸出大量血性液体,绷带大片透湿,手指连同全身都在剧烈痉挛发抖。
“咳咳咳”陈主任终于勉强挣脱,咳得满脸口水,指着被拉开的吴雩说不出话来。
许局叫得破了音“轻一点你们几个轻一点”
“按床上按床上先按床上”
“老陈不行了给老陈拿杯水来快快快”
“我等着看你们怎么处理我,”吴雩被几个人架着,大脑强烈抽痛令他根不起来“我等着看你们怎么处理我你们最好往死里处理我。”
“吴警官”施处长怒道,转头冲门外吼“医生医生护士去叫医生快”
混乱中吴雩不住粗喘,胸腹大幅度起伏,但只有吸进的气却没有呼出的气。值班医生带着几个护士匆匆冲进来,人声脚步一片喧杂,许局和施处长不知所措,惊疑交加地望向对方。
“我根本不该回来,”吴雩闭上眼睛想。
他仿佛从悬崖边缘落向海面,心跳一声重过一声,狂风将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呼啸刮向天际我根本就不该回来
虚空中的咸腥水汽萦绕而上,失重感从身后袭来,紧接着耳膜嘭一声闷响。
他缓缓沉入了意识黑暗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