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峫问:“这是你们江阳县当地人吧?”
小花臂想了想,突然“嘿嘿嘿”笑起来,脸上浮现出一股世故的机智油滑。
“——我就说嘛大哥,我们倒腾那几袋k|粉的破事儿不至于让省城的警察连夜问到现在,该不会是姓汪的搞出了其他案子,政府需要我们配合提供线索吧?”
没有人吭声,几名警察沉默地盯着他。
小花臂明显感受到了空气中无声的压力:“那,您们看我有问必答,乖巧听话,是不是可以给我争取个从宽减刑的机会?——哎呀我真的就是个马仔小弟,那些坏事儿都是上面人非要干的。现在我迷途知返了,愿意配合警方揪出隐藏在群众当中的犯罪分子,坚决保障人民生命与财产安全,社会总得给我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是不是?”
高盼青怒道:“你先给我老实交代,再……”
“我们会告诉检察院你入行那年不满十八。”严峫冷淡道。
小花臂一愣,随即大喜:“对对对,我还小,我只是……我只是长得老!”
其他警察哭笑不得,都不知该跟这活宝说什么。
“这人我不熟,但见过,人称袋哥——袋子的袋。”小花臂加倍殷勤,指着严峫的手机屏幕说:“这人开始跟我们家对面清风岗的刘老大混,后来我们大哥经过艰难的谈判和火并,成功将清风岗吞并成了咱们的地盘——呸,您瞧我这狗嘴,清风岗明明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后刘老大的手下全散了,他自己也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从此告别了腥风血雨刀头舔血的生活。”
严峫:“……”
所有警察:“……”
严峫问:“然后这个叫袋哥的就转去投了汪兴业?”
“对,据说他有个老牛逼老有出息的本家哥,在姓汪那胖子手下做事,就把袋哥也提携了过去。姓汪的第二次来江阳的时候呢,我们大哥请他吃饭,这袋哥就陪在边上,所以您这照片一拿给我就认出来了。”
严峫慢慢收回手机,眼睛锐利地眯了起来:“袋子这个外号不常见,他本名叫什么?”
“哎哟您可问住我了!”小花臂说,“我们这一行混的都讲究起个花名,不然出去干架的时候,互相把名字一报,张爱民王为党李建国,那多寒碜人呀?”
严峫转身向外走:“写他入行那年整十八。”
做笔录的警察点头应是,小花臂立刻哭爹喊娘的急了:“不不,大哥,您容我想想,我再想想——对!我想起来了!他外号叫袋子是因为他姓范!”
严峫脚步顿住,回过头:“……范什么?”
“我真不知道他本名叫范什么?”小花臂满脸皱着,恨不得举手发誓,说:“您不吓我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无意中听人喊过一次,应该是还有个诨名叫范五,可能是他家在排行老五?”
严峫呼吸停止一瞬,沉黑沉黑的眼珠盯着小花臂,令他本来就形状狭长的眉眼更加冷酷。半晌他在小花臂畏惧的注视中缓缓勾起嘴角,那笑容浮在眼底,映着审讯室中唯一那盏台灯,令人心下悚然。
“范五。”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重复道,仿佛发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突然问:
“你知道他那个特别牛逼有出息的本家哥哥范四,最后怎么样了吗?”
小花臂被吓得不敢说话。
“被二三十辆卡车碾成肉泥铺在高速公路上,心肝肺全搅烂混在一起,整个人最后只凑出半桶。”严峫古怪的笑容更加深了:“待会把现场照片拿给你欣赏欣赏。”
严峫在小马仔惊恐万状的注视中走了出去。
·
“经犯罪嫌疑人交代,我们有充足理由怀疑汪兴业跟持枪袭警的范正元,以及肇事袭警、灭口李雨欣的范五等人有关。马翔你带人去江阳县清风岗调查范家这对兄弟,一摸到范正元的线索立刻通知我。同时再发一轮协查通告追捕范五等袭警团伙。老高你们几个,”严峫大步穿过刑侦支队大办公室,把笔记本塞给高盼青:“这是在汪兴业一处窝藏据点里发现的,这个小姑娘姓滕,十六岁,在两年前的第一起绑架案中被害。你赶紧跟接警中心联系一下,抓紧时间确定受害人身份。”
高盼青差点跳起来:“是!”
严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砰一声关上门。
“……”
他维持这个动作,许久才放松了衬衣下没人注意到的,绷紧的肌肉。
办公室隔音效果甚好,将外间的喧嚣忙碌隔离在外,有效营造出了一种短暂虚假、但格外令人安心的寂静。昨晚离开时拉上的窗帘还维持着密密实实的状态,天光从缝隙间穿过整个办公室,投射出笔直倏而曲折的光带,正好穿过严峫面前,让他能清清楚楚看见空气中上下飞舞的浮尘。
严峫终于放开了紧抓门把的手,一步步走到办公桌后坐下,从裤袋里摸出了那张照片。
年轻的一级警督江停在空中盘旋,随即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面前。
“他也是听上面吩咐办事,已经一年多没干其他的,光到处去找小姑娘了……”
“年龄相貌性别都得对,肩膀那儿得有个痣,还必须长得特别漂亮、性格刚烈强硬……”
刚烈强硬,这就是黑桃k对江停作为一名警察的评价?
严峫向后深深靠进椅背里,眉头紧锁,望着虚空中漂浮的光点。
如果一名毒枭对缉毒警的评价是这四个字,那起码能说明这个警察没有做出背叛自己职责的事情。但如果是这样,为何他要以江停为原型,来一遍遍重演关于背叛和行刑的剧本,尤其江停在他心目中还始终是被背叛的一方?
严峫慢慢摸出一根烟,打火机喀嚓蹿出淡蓝色的火焰。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直到现在警方都认为李雨欣所目睹的两名受害者来自第一起连环绑架,但这其实是毫无依据的。如果那只是一次手段生涩的模仿作案,那么是否可能在之前还有一起不为人知的绑架,而江停是首批两名受害人之一?
如此一来,黑桃k对行刑时间的精确执着,以及充满了致敬和复刻感的仪式,就有顺理成章的解释了!
——不过,谁是另一名受害者?
是铆钉吗?
昏暗空旷的办公室内,烟头红光明明昧昧,烟灰从指间落下,但严峫毫无觉察。记忆就像书页般哗啦啦往前翻,他的视线回到那天深夜废弃公路上,狙击手肆无忌惮地面对着枪口大笑,说:“你不是枪法很好吗?来,对我开枪,就像你杀死铆钉那样!”
铆钉仿佛江停的某个禁语,是他血腥过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某种在冥冥中令他再也无法扣下扳机的力量。严峫几乎能想象黑桃k是怎么威胁江停的:“如果不杀了铆钉,你们就要一起死在这里!”或者“手|枪里只有一发子弹,你想杀死他还是杀死你自己?”在极端生死的情况下,人做出什么选择都不足为奇。
但——某个奇异的声音从心底缓慢升起,阻止了严峫的思考。
江停没有选择杀死铆钉,那声音说。
没有任何证据,也缺少慎密的推理,所有判断根据都来自于他对江停的日常观察和直觉,除了“我觉得”三个字外,没有丝毫力量足以扭转刑侦人员出于理性的判断。
严峫呼了口气,试图把铆钉放到绑架案的另一名被害人立场上,以此作为基点再次展开思考。
但就在此时他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异,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如果铆钉是另一名被害人,那么他冒死为警方提供的情报是正确的,他背叛江停什么了?
更关键的是,黑桃k的目标自始至终是两名彼此爱慕的少男少女,而铆钉作为警方卧底,有多少可能性以这种暧昧的立场参与到绑架案里?
严峫一手夹着香烟,目光闪烁,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隐约而骇人的猜测——
也许在这一年一度固定重演的血腥戏剧中,被行刑的那个背叛者角色,从最开始就不是铆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