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说话间卫崇晔已经自榻上起身站在源铮身后——即便听源铮提过无数次,在乔公山面前不须刻意维持君臣之礼,但他自小受家中长辈身体力行的教导,见惯了身居高位恃宠生骄导致一夜之间大厦即倾的世家大族,自知不可太过逾越。
乔公山仔细觑着源铮的面色由暗转晴,微微舒了一口气,便弯腰趋前一步靠近崇晔身旁,侧身向二人小声说道:“还有一件要事要禀明皇上,您还记得登基大典那晚宿在皇极殿寝殿时遇到的怪事罢?眼下已摸到几个嫌疑人,其中有一个极值得玩味一番,是崔喜——张平身后常跟着的那个小徒弟!”
皇极殿自来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场所,其寝殿的值夜太监级别较高,非是寻常人可担当的。因此,被锁定的可疑之人就那么几个,一一排查试探并不难办。
难只难在源铮登基上位乃是意外之事,因为往日里并未留心打点,导致源铮主仆二人在宫中并无人脉根基,而此番正是宫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之时,查证则更需谨慎,以免错了一步打草惊蛇,是以排查当夜之人这件事乔公山和郭孝义煞费苦心。
源、卫二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相同的反应。
首先,能在当夜悄无声息进入寝殿的,必是宫中有些权力的老人。
再者,能知道刚上位新帝身处危险之中的人,必然靠近阴谋和权力中心,对宫中秘事有所知晓,甚至有机会参与其中。
最后,能情知皇帝身处险境同时愿意向他们提醒示警的人,一定非是前番诸事的既得利益者。
如此推测,同时具备这三个条件的人,确实可能是崔喜。
“看来张平对这三个徒弟并不是一碗水端平了的,姚贵掌着宫中一应大小事,每年不知要捞多少油水。而崔喜虽说是张平最疼的,但眼下也只是照料他饮食起居。时间久了,这小徒弟难免心里有别的念想。”
乔公山见二人面上惊诧和了然交织的神色,又多解释了一句。
他早年刚入宫时便听说宫中有惯例,如姚贵负责提督宫中内监之事的,光是每年自外任市舶司、各地监军太监处收取的定额奉银,便有逾千万两银子,更遑论宫中皇帝的赏赐,以及外间大臣、属下小内监的打点贿赂了。
源铮站起身踱步到徐徐吐着两缕细雾的博山炉旁,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信步走到崇晔和乔公山身前朗声道:
“看来咱们要分两步走才行,其一是疑兵之计,眼下最重要的,是着意拉拢张平,使其放松警惕,延陵郡也会因此疑心他联盟的诚意,这两方势力的联盟便不那么牢靠了。在这同时,再图破敌之法,往后可能要委屈大伴,咱们需要用不止一次的苦肉计疏远你,给你制造机会刻意接触崔喜,试探一番。杀了张平不难,难的是探明他身后盘根错节的势力。”
“至于我这跋扈叔父,既然一时半会动他不得,当然是要再加恩典以示荣宠了!”
源铮伸出手指拢向博山炉上缥缈的细烟,眼中闪出一抹凛冽的亮色。
他默默看着自己少时兄长兼好友、当今的少年天子意气风发的侧脸,胸中顿时也生出无限豪情和傲气。
铮三哥……他从未有如此肆意的时候!在小小年纪便入京为质,在父辈的提点之下一味隐忍藏拙以求皇帝不会过多关注自己,进而放过他的家族。
从小到大,他没有在人前展露过自己的睿智和谋略,即连是在自己这个密友面前,他大多数时间也扮演的是宽厚讷言的兄长。只在极少数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以及身边的人,才会稍稍流露出他不属于少年的筹谋和果决。
“现在,他终于不用刻意韬晦,那么辛苦地求生了!”他在心里赞叹了一声,由衷地替源铮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