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摊主见他还要去吃那晚凉掉的馄饨连连制止:“凉了,我帮先生换一碗,不妨事。”
他突然看见什么手里东西直直掉了下来,视线看向元参身后脸色恐惧。
那那那……那是……
一堆手持长剑的侍卫,黑衣上绣着金纹,乍一看去犹如鬼兵。
元参仿佛不觉,镇定自若将手中筷子伸出去夹了个馄饨吃进嘴里,细细咀嚼。
那馄饨已经全然凉了,但他吃进去的时候面上并无一分一毫不妥之情。
叶池上前,稍一拱手谦逊:“有劳先生对夫人关照,这是谢礼。”
他一摆手,身后立刻有人抱着红檀木箱子上前,在简陋摊下元参面前打开了箱盖。
老摊主擦了擦眼睛,目光中尽是不可置信。
那是一整箱实打实的黄金。
元参放下筷子,然后拿出帕子擦了擦嘴,在那箱金子上短促停留了一下:“有劳,赠给这位老先生就行。”
躬着身子抱着箱子的下人转了个方向,将手中沉甸甸东西放在了另一张桌子上。
老摊主愕然。
叶池只是执行人,东西收不收或者最后去向与他无关,他桃花眼里写满公事公办:“东胡将颓,容不下先生,不如另择良木。”
“言尽于此,先生尽可思量。”
后一件才是正经谢礼,他们彼此都知道。
元参大概明白什么叫做滴水不漏,或者更恰当的比喻,手眼通天。
离城主府骚乱平息仅仅过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的身份背景已经被彻底摸了个透,对方还可能透过一张薄薄宣纸顷刻洞悉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元参将瓷碗推开,以一种抗拒的语气轻轻:“不必。”
叶池并不意外,他带着人离开,临走毫无情绪再次开口:“先生三思。”
他脑子里响起姒郁的话。
对方在靠在窗边神色认真用手护住被微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烛火,低悯:“他可能开始不会接受,但没关系,最后他会同意的。”
……
晚上有花灯会,虽然城主府出了事但城里百姓还不知道,都满怀热情兴高采烈庆祝节日,街上被围得水泄不通。
秦照照换了身裙子,她略有不习惯,扯了扯裙角喃喃:“这怎么不太对劲?”
太久没穿了,她觉得真麻烦,不去换身男装。
姒郁垂头帮她系腰带,冷白如玉手指在绸带间穿梭,漂亮得像是上好工艺品,蒙着一层浅浅白釉色:“阿照辛苦了。”
他没有问坠崖之后的事情,也没有告诉秦照照自己的事。
这让秦照照觉得她坠崖之前的话像白说了,她去牵姒郁的手,加重了语气:“你记不记得我……”
他指尖冰凉得吓人,秦照照在接触到的同时一哆嗦,她反手握住了那只手。
“记得,所以阿照后一句是想说什么?”
姒郁跟着她的步子走了两步,声音柔和。
这一条长街刚好是拥挤商贩的聚集地,两边是五花八门高高悬挂的花灯,有画美人侧卧的,有画梅兰竹菊的,也有画山水湖色的,美轮美奂。
它们本来没有连在一起,但是小摊之间隔得太近远远一看就像被串在一起,变成了两条延伸开的光亮线条。
有很多人停下脚步抬头去看花灯,在成千上万个种类中去挑选自己喜欢的那一个。
然后带回家。
姒郁本来在想别的事情,比如蓝州城这件事的后续,东胡交战,闻子簌的下场,新帝的态度,他将它们一一归类事分缓急,然后给他的小夫人腾个地方。
他知道闻子簌不会让秦照照死,他习惯将人发挥到最大利益,所以一定会在南羌和北珏交战的时候把人作为要挟的筹码。
如他所愿,北珏军队一路打了过来。
不过下一刻姒郁缜密脑子空白了一瞬。
秦照照很不好意思,但还是决定说出来,她鼓起勇气瞄了一眼姒郁,飞快:“最后一句是我很喜欢很喜欢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一年前差一点就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太长了,本来想缩成我爱你。
但既然有时间,长一点也无妨。
姒郁漫不经心表情一顿。
浅色瞳仁里像云散雾消,雪后初霁,倾泻一线水色,映在瞳仁里的景象披上万顷柔光。
有什么东西从他心里破土而出,带着疼痛的痒意生根发芽顷刻长成枝繁叶茂参天大树。
你看,阿照,一点点这样的话就会让我忍不住将所有的一切的东西双手奉上。
幼时我读兵书,有个词叫“不战而溃”,大体就是这种感觉。
姒郁这样想,然后轻挑唇角,侧头:“阿照,你有想要的花灯吗?”
他矜持又幼稚地想,都给你。
秦照照从来没见过漂亮成这样子的眼睛,她呆了呆。
不过后面那个问句让她额角微微抽动,都顾不上对刚才自己说出的话感到不好意思。
她突然想起来前世姒郁也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具体是在什么情景下不太记得了,不过反正后果是他花了很多银子。
你要知道,很多在秦照照和姒郁眼里的定义不太一样。
毕竟他是能面不改色将东珠磨成粉的败家子。
秦照照决定今晚一定要找出一个,唯一一个喜欢的花灯。
说起来在北珏根本就没有花灯节。
她牵着姒郁凑到一堆人里,发现里面有人在现场作画。
在简陋木桌上白色绸纸铺开,手艺人拿着很细的毛笔往上添色,一笔一画认真专注。
画得是轮廓初显的树枝和鸟,鸟的尾巴偏长,在歪头梳理珍惜羽毛,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很多人围在外边看,不时有惊叹的称赞声和鼓掌的声音。
秦照照目不转睛看着,突然回头问:“姒郁,你会画画吗?”
她想了解得更多一些,所有关于他的事情。
姒郁摇头。
诶?这么干脆?
秦照照还从来没有发现过姒郁不会的东西——在她印象里对方基本上无所不能,甚至下厨。
她默默记下来,看了一圈摊子上的花灯没发现喜欢的,就走向下一个。
她走马观花,只是轻飘飘一个接一个扫一眼,有的甚至没走近瞧,不像是认真挑花灯倒像是随便走走。
不过跟在后面的姒郁知道不是。
他的小夫人挑东西看眼缘——这东西很玄乎,一开始姒郁就觉得一两秒能决定什么,对他来说……不说也罢。
但秦照照就是有那种在眼花缭乱里一眼找出自己最喜欢最想要东西的能力,而且丝毫不拖泥带水永不后悔。
是的,永不后悔。
姒郁低低一笑,安安静静跟着对方,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
旁边有跟着爹娘出门瞧热闹的孩童,牵着娘的衣角,愣愣抬头,清澈眼瞳里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艳,他呆呆:“阿娘,我见着神仙了。”
姒郁听见了,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垂头,指尖一动。
一颗金珠子悄无声息滑落在了孩子口袋里。
*
秦照照最后欢欢喜喜捧了个上面画着小画舫的花灯,那画舫画的精致又细腻,窗和人都惟妙惟肖,靠着的江仿佛真的有水在流动。
她远远看见就觉得就是它了,拉着姒郁兴冲冲付了钱,爱不释手从左到右转了好几圈。
裘五出现在姒郁身边,收了嬉皮笑脸模样凝重:“公子,付屠那里……”
总不能把人弄死了,毕竟他们还要从他口里知道闻子簌和东胡联系的那条线。
想问出点什么势必要动刑,但付屠那家伙太弱了,往日他们手里的叛徒或者刺客好歹身上有些功夫能扛一扛,这个窝囊废一鞭子抽下去八成就没气儿。
不过他们还没动手姒郁的就清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不要用刑。
鬼羽卫折腾人的手段层出不穷,送进地牢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嘴里能吐的东西都吐得一干二净,包括昨儿晚上吃的东西。
这事儿一出裘字首的暗卫都深深察觉到自己的无用,在临时牢狱前相顾沉默。
秦照照拎着那盏灯,眯着眼睛看见姒郁身边的暗卫,随口问了一句:“你要去做什么?”
姒郁歪头思索,突然:“阿照要和我一道去审付屠吗?”
“审”这个字瞬间让秦照照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遍地碎尸模糊肉块,筋骨寸断的人匍匐在地上,一张嘴满口血,吐出几颗断牙。
秦照照胸口一阵反胃,恶心的感觉顺着胃里蔓延至口腔。
她使劲往下压了压,看着姒郁的眼睛,尽量保持声音正常不露出异状,实则手指已经掐破了掌心:“好啊。”
他主动要向她展示的,她从来没有了解的,和温柔皮囊不太相符的,那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