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那人头就侧向了一边,秦照照心里陡然一慌,她面上闪过挣扎,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伸手去试对方鼻息,肩膀垮下来长长松了一口气。
还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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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秦照照在府里拿了盏灯笼折身出来,她动作已经足够轻手轻脚还是惊动了不远处住的元参,对方灰布衣衫身形清矍,握笔的手里同样提着一盏破旧灯笼,立在沉沉夜色里有种说不出的寂寥孤凉感。
一支木钗将墨发固定,两缕垂在耳侧在风中吹散开。
他和秦照照见过的锦衣玉食公子哥都不一样,沉稳而安静,身上有种久经沉淀的厚重感。
秦照照关上门栓的动作一顿。
元参轻声:“大人,夜晚不安全,我同您一道。”
他语气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体贴,和他整个人一样,如同温热细致的水,不动声色就一点一点将人细致圈在周遭方寸之地。
骨子里都是温柔和不越雷池半分的得体。
秦照照踌躇了一会儿,各种拒绝的理由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刚准备开口就被打断了。
元参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灯笼举得更高一些,柔和:“大人,您不用有负担,做朋友就好。”
秦照照局促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她匆匆往前走了两步:“好。”
元参跟上去,始终在三步之外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个时间整个村子里的人都陷入了安睡,后山山路上点着两盏移动的幽光灯笼,从远处看整座山像一座侧卧的猛兽,半边隐在墨色里。
元参手指在灯柄上摩挲,对这种久违的忐忑心里发笑,他首先打破了沉默随意找了个话题:
“一切简陋,村子里的生活大人可还习惯?”
秦照照心里还有些紧张,她一边注意脚下的路一边带着点无意识的戒备:“挺好的,简单有简单的好处。”
刚好行至一块凸起的地方,元参提醒:“大人当心脚下。”
他察觉到秦照照的戒心微微一笑:“毕大夫医术很好,大人不必忧心。”
秦照照拉住身边树枝向上走,不好意思一直不说话:“元参,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回村做了个师爷?”
她一直觉得这人做个师爷真的是屈才了,简单的接触一段时间就能很轻松发现背后这人什么都略知一二,不太像是考不了学只识几个字的人。
刚说完秦照照就踩到一根枯枝踉跄了一步,断裂的声音在寂静山林中格外明显。
元参另一只没拿灯笼的手虚护在秦照照背后,他见秦照照站稳没有扶上去,只是稍稍拉进近了和她的距离。
“教书的罢了,大人高看元参了。”
快到了,秦照照放松下来,想到什么语气轻快:“元参,你见过灯会吗?”
元参略一思索,诚实道:“见过两三回,热闹又漂亮。”
因为秦照照加快了脚步,他们之间距离又被遥遥拉开。
元参握紧了手里灯柄。
“我还没见过这里的灯会,听说蓝州城明日会有,来得及的话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秦照照突然转过身,明丽大眼儿弯弯,她身上穿着普通到极致的衣衫,表情因为黑暗也看不太清,不过元参心里就能勾勒出对方一颦一笑的样子,他心尖一颤:“嗯。”
秦照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歉:“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等我。”
找毕老头这事人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然她担心闻子簌迁怒村里的人。
元参安静站在原地,轻轻点头,又想起来太黑秦照照看不见,低“嗯”了一声。
秦照照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放心去敲眼前的木门,还没敲两下门就开了。
诶?这次开得这么快?
秦照照举着灯笼照亮,一张白胡子白眉毛脸出现在视线里。
她后背一凉嘴角一抽:“毕毕毕……”
毕真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中气十足打断:“结巴什么,叫毕叔。”
他眼睛一亮,往后秦照照身后看了一眼,脱口而出:“又来了?”
秦照照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疑惑:“就来了一两次吧?”她记得元参是从上次开始跟着的啊。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咳,毕真回神,眼神向上瞟:“我说你。”
秦照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毕叔,东西什么时候能好?”
毕真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另一盏老旧灯笼无声无息立在夜色里,他摸了摸胡子清嗓子:“你先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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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照照和毕真坐在有些年头的木头桌子两边大眼瞪小眼。
“哀蛊解蛊方式只有下蛊的人知道,老毕我顶多琢磨出个延缓时间的丸子来,还有上次捡回来的伤患,死透了没?”
秦照照听了前一句还正常,听到后一句无语:“活着呢,我好不容易把他拉回去养了这么几天。”
看到那人她就会想到初到清水镇的自己,虽然救下他花了实在很大的代价但是也还算值得。
毕真一边重重捣药一边暼她,冷哼:“那丫头没死真是积了大德,流了那么多血内伤外伤一大堆还被你半拖半拽折腾。”
秦照照冷汗不停的掉,讪讪:“好歹救回来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毕真扔给她一个瓷瓶,瓶子在桌上咕噜咕噜滚了两圈:“拿着,七颗,最多维持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内不能找到解药,后果你清楚。”
秦照照低下头,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抽搐,她揉了揉太阳穴郑重道:“多谢毕叔。”
毕真朝她摆摆手:“走走走,有机会回来看看老头子,拎两壶酒。”
老实说那人他不准备救,不过这样顽强的生命力实在世所罕见,真能活下来也不枉费他花在对方身上大把的金贵草药。
就是不知道救人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清水村安静了这么久,糟心事一股脑来,拦也拦不住。
还有秦照照身后那元家小子。
秦照照看见毕真起身赶紧去扶,毕真跛着腿走了两步,神色唏嘘,到底不忍心:“你要想报答老头子出去以后就帮元家小子找份事做,酒也不必要了。”
秦照照一愣。
秦照照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她试探着问:“元参以前是做什么的,我怎么觉得他不像是村子里的人。”
毕真眼神在昏暗屋子里高阁上打了个转,眼神示意。
秦照照忙不迭伸手给他拿糖,还咕囔抱怨了一句:“牙都那样了还吃糖。”
毕真一副“知道知道你不要啰嗦”的不耐烦样子,秦照照拿他没办法,踮起脚把最上面一层糖罐子拿下来,拿出一颗被花红柳绿纸包裹的糖,剩下又放回去,冲毕真努了努嘴还一挑眉:“就一颗。”
毕真靠在墙边,眯了眯眼表情享受且回味,在秦照照期待的目光下慢吞吞:“不告诉你。”
秦照照:“……”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一言难尽看着板凳上身子都有些佝偻的白胡子老头:“您开心就好。”
毕真老顽童一般鼓了鼓腮帮子,稍浑的眼珠子上下灵活一转,颈下是数量不少的老人斑,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一根竹木筷子,不轻不重在秦照照胳膊上敲了一下,威胁:“小丫头,不要说'您'。”
秦照照被“小丫头”这三个字噎了一下。
她出去的时候那盏昏暗的灯笼仍然在,借着微弱光线依稀可以看见灯笼的主人靠在一棵树边。
元参心情似乎很好,秦照照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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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没亮秦照照就出发了,她把隔壁翠姑的小女儿请过来帮忙照顾后院不省人事的薛纱布,自己和元参雄赳赳气昂昂踏上了出村的路。
走是肯定不行的,他俩搭了辆进城的驴板车。
清水村到蓝州城下面还有五六个村庄,规模都不算大,至少那几个没有县太爷府,只有村长家,当初秦照照闲着没事晃荡下来的时候一路接收了好多村民羡慕的目光——县太爷,这可是从来没有见也没见过的稀罕物。
看得秦照照心底发毛。
元参靠在晒干的稻草上手里拿着一本巴掌大小的书,他看到什么莞尔一笑。
秦照照本来对他手里的书没什么兴趣,瞧见他笑凑上去看了一眼,狐疑:“你看什么呢这么有趣?”
元参在书上几个地方一指,灰色袍角展开:“大人听说过北珏和南羌近来频频交战的事吗?”
秦照照摸了摸鼻子,没吭声。
“只不过觉得像北珏这样的打仗法子不出三年南羌丢的不止是百十来城。”元参指尖书页翻过一页,抬头:“路程还长,大人不如找点事情,免得无趣。”
赶车的老汉爽朗一笑:“到城里得中午了,二位可以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