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喇哈赤得了索南嘉措给他指点“迷津”,对皇帝印象很好——这才有打断宣旨表忠心的一幕。
当日索南嘉措跟虎喇哈赤讲“故事”的时候,嘱咐他道:“大皇帝未必能知自己本来,就算知道了,也未必以之为然。因此,你知道这件事就行了,不要四处去说。”
这话说的软绵绵,也没说你虎喇哈赤四处去说会怎么样。
本来嘛,要让皇帝承情,肯定要在草原上宣扬这事儿,索南嘉措打算跟每一个来见自己的蒙酋都说一遍这话,而且也不拦着虎喇哈赤私下里讲——但他绝对想不到,虎喇哈赤这个憨憨能在皇帝赐宴诸酋的场合喝大了,跳到桌子上以一种非常高调的方式宣扬出来了不说,还把他直接扯了进来。
其实社会学也遵循科学定律——熵总是增加。虎喇哈赤喝大了就是典型的“熵增”。
但这也事出有因,从虎喇哈赤的心态上来说,他急迫的想确认朱翊钧到底承不承认薛禅汗身份,或者说他必须确认皇帝愿不愿意利用这个身份。这与他能否稳固统治密切相关。
喀尔喀现如今有七个大部落,最东边和图们汗是邻居。万历九年明廷翻掌间将图们汗击灭,其长子布延交出了元玉玺才得以身免,把虎喇哈赤吓坏了。
皇帝在塞罕坝接见诸酋的谕旨一到,虎喇哈赤完全生不起抵抗之心,立即就要动身往塞罕坝走,如果真成行可出笑话了:他要比皇帝早来两个月。
这般软弱当然会被手下部酋嘲笑,漠北地域极广,而且不受王化久矣,就有人建议虎喇哈赤不用搭理朝廷。虎喇哈赤被这些人虎超超的表态吓的麻爪了,这才有了千里迢迢去青海请教索南嘉措之举。
他从青海回到漠北之后,传达了索南嘉措的说法,黄金血脉定律约束之下,手下的部酋也都没活说。虎喇哈赤没休息两天,又立即动身赴塞罕坝,由于心情比较激动,跑的比较快,居然在嫩科尔沁之后第二个到了。
到了宣旨的日子,他听那谕旨,越来越觉得索南嘉措判断的没错:要按百年前汉人皇帝的性子,有如此兵威,根本不会给草原人提供如此优厚的政策待遇,不嫩死他们也要让他们残血——这才是汉明双方攻守拮抗的正常打开方式。
大赏王爵,全开互市、不限往来,尊崇黄教。这四条旨意出来,除了没有给“自家骨肉”这种超国民待遇之外,就算还在薛禅汗统治下,朝廷也不能给的更多了。
在虎喇哈赤心中,朱翊钧是“薛禅汗灵魂”铁定实锤,但问题是皇帝认账不?如果不认账,漠北还会不稳,到时候管理难度倍增事儿小,要是惹恼皇帝,“兴六师,绝大漠”,那一切就都完了。
因此他打断宣旨,先试探了一下,看看皇帝对自己是啥态度。不出所料,皇帝在张四维呵斥自己后温言抚慰,这心里就暖呼呼的。
然后就是喝酒了,这酒好喝,后劲还大。瞅着朱翊钧越来越亲切的虎喇哈赤喝大了之后有些上头,这才上演了爆料一幕。
爆料之后,皇帝不说话,金帐内也鸦雀无声,这哥们满肚子酒都化成冷汗出了。这才发现自己这行为类似逼宫——要是朱翊钧不认账,大会诸酋的效果折扣一半;若认账了,汉官怎么想?皇帝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他懊悔的想抽自己嘴巴子不提,朱翊钧也确实被他将住了。虎喇哈赤这话归类在小道消息中流传,那自己就尽取其利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但在如此重大场合宣扬出来,却白瞎索南嘉措一番苦心了。
这厮算是猪队友吧!朱翊钧无奈的想。但金帐之中不能长时间沉默,所有人都不能代替自己下这个决断。因此他快速梳理思路,打腹稿组织语言。
稍微沉默一会儿,朱翊钧轻咳一声,笑道:“虎喇哈赤,跳在桌上成何体统,你先下来吧,众人也都归座。”
众酋和汉官都屏住呼吸,迅速返回座位,静待朱翊钧讲话。朱翊钧端起茶杯,浅饮一口笑道:“朕受慈圣太后影响,颇爱佛教。惟佛氏之教,具在经典,用以化导善类,觉悟群迷,于护国佑民,不为无助。”
与适才用蒙语讲话不同,朱翊钧此时所说用的是汉语。因为虎喇哈赤说出索南嘉措之谋划之后,朱翊钧已经在蒙人心目中获得极高地位,现在发言,主要是解决内部的认识问题。
“然则朕爱佛教,爱其自有真理存焉。真理之存,仅在佛经乎?非也。红花白藕青荷叶,万法归宗总一真。如今天下,格物之说甚兴。朕更取其以实证求得真理之说。”
作为天下之主,一言一行俱为天下法。十年前的朱翊钧对此没有什么感性认识,但登基十一年后,他对此方面的认识已经极为深刻。
此时他若说一句“笃信佛教”,天下人将大建梵宇,城里乡间,俱为比丘道场。同理,他要是说一句信仰道教,那龙虎全真,将立成贵门高客。此时此地因为有诸酋在场,他说一句“颇爱佛教”已经是皇帝这个身份能够表达立场的极限。在发言中指出自己对格物的支持,也是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