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轻吁了一口气,“我怕这事引来非议,前段时间专门去了天箕宫一趟,想求个庇护,结果那边的道长听了细情以后,说他们也没法子,听里正大人说,您老从前是天箕宫的天师,您能不能——”
男人说着就给杜嘲风跪了下来,杜嘲风“哎呦”一声,将男人扶着。
“先别急啊,我看看,我先看看。”
屋子里,一盏灯晃晃悠悠地飘了出来——一个身型佝偻的老太太提着灯,在小女孩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老人向杜嘲风深深一拜,又讲了些细情,然后男人拉开牛圈的木栏,与杜嘲风一同走了进去。
“还没生啊。”杜嘲风看了一眼。
“左右就是今晚了。”男人说道,“我们之前商量着,可能就是这小牛有问题,想等它生下来先宰了——但又怕冒犯了什么不该冒犯的东西,可犯愁了。”
“那就等着。”杜嘲风拖来凳子,“我陪你们一起等,好吧?”
小女孩端了杯水过来,“天师,喝茶。”
杜嘲风接过杯子,笑道,“真乖。”
“乖有什么用,还不是赔钱货。”一旁老人喃喃道,“老四的媳妇不争气,生了三个都是女儿,尽让人看笑话。”
一旁的男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杜嘲风低头喝水,权当没有听见。
过了一会儿,杜嘲风感觉气氛有些压抑,又道,“刚才你说你夫人和另外两个女儿都在城里,是在洛阳吗?”
“对。”男人点了点头。
“她们在洛阳做什么?”
“在洛阳书院——”
男人话还没有讲完,一旁的老人突然厉声呵斥了他一声,男人哆嗦了一下,不说话了。
杜嘲风看了看他们,“我……是提了什么不该提的事吗?”
“没有没有,”老人诚惶诚恐地回答,她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不敢隐瞒天师,家里两个孩子在洛阳书院读书,她们的娘跟着做陪读,已经两年了。”
“哦……”杜嘲风眨眨眼睛,“好事啊,这为什么不能说?”
“哪有女孩子出去抛头露面的道理,还是去书院这种地方,这要是回来被旁人知道了,以后不好说媒,读了书的心气都高,吃不得苦,也没人敢要。”老人低声道,“还请天师体谅,万一有人和您闲谈,您千万别说漏了。”
杜嘲风皱起眉,继续低头喝茶。
一旁的小姑娘突然抬头,“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后天。”男人答道。
杜嘲风一怔,“……是不读书了?”
“嗯,不读了。”
“那不好——”杜嘲风的脖子微微后仰,“都已经读两年了,再读一两年就能参加科举了吧?要是孩子争气,到时候再谋个一官半职——”
“原本是要参加今年秋试的,”男人说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朝廷说今年的女子试取消了。”
“取消了?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男人害羞地笑了笑,“我看村里的书塾今年也分开了,男孩子还在原来的学堂,女孩子分去另一间。”
“……这又是为什么。”
男人有些不确定地望向母亲,“说是……‘因材施教’,什么的。”
“对,”一旁老人接道,“男女有别的规矩还是得从小开始立,我专门打听过了,两边到时候学的东西不一样,给女子的那间用女德、女训作教本,能教人识文断字——这便够了。”
说着,老人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姑娘的头,“你不是一直吵着要跟姐姐一样去学堂吗?到时候要用功,知道吗。”
小姑娘是懂非懂地望着祖母,点点头。
老人叹了一声,“这世道真是乱得太久了,好些事,放从前教都不用教,人就懂了。大家坐在一起,和和气气,规规矩矩,现在真是不同了……”
老人看向自己的儿子,冷声道,“等你媳妇回来,我要给她好好立立规矩。”
男人又笑了笑,不说话了。
母牛忽然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蹬了蹬腿,杜嘲风俯下身,小牛的脑袋已经露了出来。
整个生产非常顺利,小青牛落地不到一个时辰,已经能站起身,母牛正伸出舌头给它捋毛。小姑娘觉得神奇极了,浑然不觉牛圈中的脏和臭,蹲在旁边看着。
牛圈外,杜嘲风与家中的两个大人一番长谈,这只招灾的小青牛他会抱走,但接下来三年,家中绝不能起口角,否则邪祟还会回来。
男人颦眉,有些胆怯地看向母亲,老人也着实被这件事惊了一惊,半晌才道,倘是如此,那接下来三年,只能去另外几个儿子家住了——毕竟家里的这个媳妇她横竖都是看不惯的,若住在一块儿,绝不可能平静。
临行前,杜嘲风还想给这家人一些买牛犊的钱,男人才伸手要接,又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在老人的坚持之下,杜嘲风最后收了他们一贯铜钱。
天蒙蒙亮,杜嘲风牵着小牛从这家人的院子里走出,他长吁一口气,这一晚上听到的话听得她头昏脑胀。
这下终于清静了。
沿着无人的小道,杜嘲风慢慢往外走,忽地身后又传来一阵叫喊,那家的小姑娘大喊着“天师”追了出来。
“怎么了?”
“您东西——掉了!”小姑娘的手里高举着一张信纸,杜嘲风接来一看——喔,正是写着纪然和小七住址的那张。
“谢谢你啊。”杜嘲风接过信,蹲了下来,小姑娘转身就要跑,他连忙道,“先等等。”
小姑娘两手背过身去,“还有什么事,天师?”
“帮我转交一样东西,给你母亲和两个姐姐,好吗?但是不能让你父亲和阿婆知道。”
小姑娘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杜嘲风从行囊中取出一锭银子,“知道怎么藏东西吗?”
“知道。”小姑娘小声回答,“把东西藏到灶台后面。”
“你们家平时都谁做饭啊?”
“我娘在的时候是我娘,我娘不在的时候,是我爹。”
“哦。”杜嘲风点头,“蛮好,那就藏灶台后面。”
挥别小姑娘,杜嘲风又继续朝前走。
这一整日,阴雨蒙蒙,杜嘲风行至河边,见有渔人面覆斗笠,靠在船上睡觉。杜嘲风上前喊了一声,船夫起来,睡眼惺忪地问他去哪儿。
杜嘲风想了想,将手里的地址念给他听,船夫听罢,连连摆手,说他最多就走这附近的几个村落,真要南下千里,杜嘲风得先去临近的一处码头,那里有大客船——他可以载人去那边,不过今天江上有浓雾,要出行的话,得加钱。
杜嘲风抱着小牛上了船。
江面雾气浩渺,让人一时间分不清天与水,船走得很慢,船夫们不时引吭高歌,如此一来,相隔老远,彼此就能听见对方的位置。
雾气中,杜嘲风忽然也来了兴致,他蚊子哼哼似的起了调,对着水天一色的江景哼道:
春江潮水连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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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潮声,月凝静也
问——万千里何处春江不月明
绕芳甸宛转粼粼
乱朦朦月如霰照花林
览江天成一色澹无影也
那里有白沙在汀
浑不觉飞霜舞
但只见——悬空皎皎孤月轮
唱罢,杜嘲风低下头,怀中小牛已依偎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