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刚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时候,他就祈求过老天爷、阎王爷、太上老君、如来佛祖、主、湿婆大神等等所有他能想到的神仙,求满天神佛让自己回到前世,回到那个和平且生活安逸的时代;但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一个神佛响应他的祈求,几个时辰过去了,他仍然在这里。
“既然现实已经无法改变,只能试着接受了。”孙林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你说甚底?”壮汉听到他在说话但没听清楚,又问道。
“大叔,”孙林,哦不,应当称之为刘锜,出言道:“大叔,我现在脑袋还有点儿迷糊,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比如大叔你,我就迷迷糊糊记得家里好像与你是旧识,但别的都记不清了。”
在一开始听到他用“大叔”来称呼自己时,壮汉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在听完他说的话后面色缓和下来。壮汉也不疑有他,笑道:“你这是被吓傻了?过去的事都记不清了。那好,我就和你说说。”
“你总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吧?”壮汉说道。
“记得,我叫刘錡。”刘錡说道。如果不是这位大叔刚才说了这个名字,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名字。
“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就好。那你也还记得老家是虢州弘农了。”壮汉这次没等他回答,继续说道:“我先说说我自个吧。我叫张浒,今年四十,比你爹小两岁,和你爹刘润开打小是一块长大的,关系极好,二十二年前一起征兵来了安西大都护府。”
“不过两年后你爹受伤瘸了一条腿回了家,我也不知道该算是幸还是不幸,一直没怎么受过伤,就算受伤也是小伤,所以就一直留在这儿。到了二十八岁眼瞅着回不去了,干脆在一次打石国的时候抢了现在的婆娘回来,在嗢鹿州安了家,也生了几个孩子,这次出征前你也见过;如果忘了样子长相认不出来了,回去后再见就是。”
“你爹叫做刘润开,”说起刘錡他爹,张浒的话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刘錡父亲刘润开年轻时候的事,这才说起刘錡。“你是你爹的三儿子,今年十九岁。去年朝廷从中原征召府兵填补安西大都护府的空缺,按照三丁抽一的规矩,就把你从老家抽了来。也是运气好,把你也安排在了我值守的嗢鹿州做镇兵,我正好能照顾你。”
他又说了说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最后说道:“然后,就是高大都护点了镇兵和几个地方的城傍兵,又让宁远国和葛逻禄派兵助战攻打石国。却没料想到石国不仅早有准备抵抗坚决,而且还和大食人勾结在了一起。大食人的兵打仗也厉害,咱们打了好几天也没能打下怛逻斯城。”
“后来的事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大食人又来了援兵,又好像是葛逻禄人叛变或者逃走了,反正稀里糊涂的就败了,大军溃逃了,一直逃到这里。”
说到这里,张浒的声音低沉起来。不算征召的番国之兵,这次安西军出动了三万人马攻打怛罗斯,却只剩下几千人,许多他熟悉的人都死在怛罗斯城外。一想到这些,张浒就非常伤心。
过一会儿他缓过来,左手在脸上一摸发觉自己适才好像流了眼泪,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忙左右瞅瞅有几个人看到了,又要对刘錡说几句话挽回面子。可他却见到刘錡脸上的神色又变幻莫测起来。
张浒皱皱眉,再次伸手摇晃刘錡。刘錡回过神来,强笑道:“我适才听世叔说这一战,又想起了在城下战死的人,所以这幅表情,现下没事了。”
“这就好。不过你,罢了,往后多打几仗你就明白了。”张浒本又想说几句话,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能否适应战场靠听别人讲道理是没用的,还得自己亲身体验,他也就不再多说,下次再打仗的时候多照看着刘錡点儿就罢了。
这时将士们都已经吃完饭,此战的最高指挥官高仙芝副大都护又站在高处出言安慰众将士一番。等他说完话,因天色已经不早,众人也就走向营帐,睡觉去了。
多数将士们很快就睡下了。之前连着打了几天的仗,夜里也休息不好,今天又死命逃跑,精神紧绷的时候还好,一松懈下来就感到止不住的疲倦,除了有至亲在这一战中战死的,其他人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不过却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刘锜。刘锜虽然没有至亲战死,但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却也一直睡不着,嘴里只是喃喃自语:“……竟然是怛罗斯,竟然到了这个时候……”
前世的刘锜(或者应该说是孙林?)虽然仅仅是个历史爱好者,但怛罗斯之战这场十分著名的战役还是听说过的。“……我这就来到了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大唐?还是大唐由盛转衰的前夜?”刘锜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
若说来到大唐盛世,他当然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杜甫晚年作诗《忆昔》中写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开元年间是有唐一代最好的时代,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当然是大好事。
但现下却已经是大唐盛世的尾巴了。他不知道开元、天宝有多少年,也不知道怛罗斯之战发生在哪一年,但记得怛罗斯之战就在安史之乱前不久,这一战后没几年安禄山就造反了,中原大地生灵涂炭,死伤狼藉;虽然最后朝廷平定了叛军,但藩镇割据的局势已成,即使有皇帝试图振作,但也没能使大唐重新控制中原,从此衰败下来。
“这么说,安史之乱很快就要爆发了?安史之乱爆发后安西这里会如何?是被吐蕃人占了,还是被回鹘人占了,或者被其他什么势力占了?到时候,安西的唐人军将百姓会落得怎样下场?会不会被……”对这段历史没太多了解的刘錡为自己在安史之乱爆发后会落到什么境地焦急起来。
刘錡正琢磨着,忽然身边响起了呼噜声,而且十分响亮。这一打岔,他脑子清醒了些,自嘲地一笑。“现下还在军队中呢,看样子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脱离;既然在军中,那多半还要打仗,指不定哪一仗就战死了,琢磨那么远的事儿纯粹是自找烦恼。”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想办法脱离军队,不至于哪天哪一仗就战死了;如果避不开必须去打仗,要好好保全自己的命,不能随便丢了。至于之后的事,不论如何等到脱离了军队再说,现在想那么多也白琢磨。”
“而且我恍惚记得安史之乱后安西大都护府坚持了很长时间,在唐代中后期还有一个什么归义军又控制了西北好些年,到时候大不了投奔归义军去。还要带着张浒,他对我挺不错的,要救一救。”
想到这里,刘錡的心宽了些,睡意顿时涌了上来。从昨天夜里入更前起他就没休息过,早就疲惫得很了,即使身旁不停传来呼噜声,他也很快睡着,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