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亭舟是个极其矛盾的人。
他少时被收入千机唐门,由门主亲自教导,和当时的少主廖千鸿从来都是同等待遇,其在机关阵道上赋之高,甚至将廖千鸿远远甩在身后。
蔺亭舟与廖千鸿,到底存在多少亏欠和遗憾,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蔺亭舟取代廖千鸿,从他的师父手中接过千机唐门,在历代千机唐门门主的灵前立下重誓。
终其一生,尽其所能,护千机唐门万代传承,死不足惜。
于是在后来的许多年,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保护千机唐门,保护门下弟子。然而朝廷强硬的打压态度,是千机唐门作为一个江湖门派无法抵挡的,尤其是,千机唐门立身江湖的根本,机关与暗器,正是现今朝廷最需要的。
蔺亭舟尝试过去阻止。于是放任入机关城学习的外门弟子去接触显贵,这其中,就包括那位出自白鹿书院,曾在云翠山假浮屠秘库出世时驱动机关鸟的叶先生,作为唐门八长老之一的唐莲,多年后高调出山,其中或许有江乘月的缘故,但也不妨将其看做是千机唐门放出的讯号。
向来中立隐于蜀中的千机唐门,打算出蜀。
从前朝大楚开始,千机唐门创立之初就是鼎盛辉煌,所怀利器太盛,易惹帝王猜忌,蔺亭舟想把千机唐门彻底融入江湖,成为芸芸众生之一,最大程度保留千机唐门的传常
但他的示弱并没有起作用,夏侯凌清理江湖门派的决心如此坚定,六扇门的存在像一把阴影里的刀,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反抗的念头,那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朝廷要兼并千机唐门已经是必然,而千机唐门,不能反抗。
照一般情况来,作为门主的蔺亭舟应该宁折不弯,挺着脊梁走向覆灭,千机唐门近百年的骄傲,不容亵渎。
诚如肖群所,蔺亭舟此人心机深,行事又喜欢弯弯绕绕绵里藏针,不是个爽利人。
但他又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就比如他当初拒绝少主之位,又比如他没有打开机关城的暗门放廖千鸿离开,他始终对廖千鸿心怀愧疚,且是极深的愧疚,他不后悔他做的任何一个决定,因为对于千机唐门来,事情的结果是对的,但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是错的,在廖千鸿面前,无论他做的什么决定,似乎都是错的。
可悲哀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
廖千鸿是他心底打不开的一个结,多少年来,那结不仅没有松开,反而越缠越密,庞大得令人绝望。
蔺亭舟被心病缠身已经很久了,在这个被朝廷针对的困局里,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既不想看着门下弟子死于六扇门的雁翎刀之下,也不想千机唐门的傲骨被折。
所以他打算由自己担下这些污名。
蜀中两道,川阳道与庆安道,无论是聂谦还是殷元柏,都是极为难缠的人物,还未成长起来的唐不遇,还无法为以后的千机唐门撑起一把伞,于是他设局,引聂谦和殷元柏相斗。
一头扎进蜀中打的陆皓尘打破了这场长久的平衡,聂谦和蔺亭舟正式对上。
而之后,无论是信阳府尹私养道人修炉鼎之术,还是四海镖局被灭门,都在他眼里看得一清二楚。
蔺亭舟这场局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了,他需要一根针,把这些零散的布局串联自一起。这根针,一开始是陆皓尘,由陆皓尘来撞破信阳府尹徐钊的炉鼎之术,揭开他与净土宗的勾结,再入四海镖局,抖出那间地牢里的东西,聂谦与殷元柏的对峙,一经挑起,不死不休。
可惜陆皓尘在锦官城无功而返,且被察觉不对的聂谦先行带走。
于是,这根针就变成了后入蜀的季江南。
季江南的特殊身份,注定他走过的地方都不太平,因自保放出姬雁血,致使四海镖局被灭门,这在蔺亭舟的意料之外。他的本意是将雷霆与明东流的交易拉到明面上来,以四海镖局为中心引聂谦与殷元柏相争,他俩斗得越狠,唐不遇才有时间去成长。
拜季江南特殊的惹祸本领所赐,四海镖局被灭门,殷元柏被炸死,聂谦迎头一盆污水,不掉一层皮都洗不掉。
这一切比蔺亭舟预想的提前太多,韩阔来得太快,迫使他把一切计划全部提前。
金刀寨一直作为聂谦的眼线,蛮横的阻断在庸城之外,监视着机关城的一举一动,而没了聂谦做后台的金刀寨,清理起来不难,门内几个长老出手,路林和李愁不死都难。
准备好一切,蔺亭舟就准备去死了。
扫除金刀寨,是他作为门主,最后一次给弟子的训诫。
千机唐门弟子,头可断,血可流,膝不可弯,骨不可折,心不可堕。
千机唐门的骄傲应该永远永远留存下去。
他向韩阔弯腰,向朝廷低头,献出门内最珍贵的阵图,敞开机关城的大门,为门下弟子求一条活路。
等这些做完,那他这个贪生怕死,跪献阵图,迫使整个千机唐门蒙羞的罪人就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