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樾十二年,七月初七,城南娄府。
张管事坐在账房的木椅上,眼睛在账本与算盘之间来回扫动,算珠的撞击声直击耳膜,待到账本全都合计完了,这才抬眼看向站在账桌面前的冬叶,漫不经心地说:“姑娘你怕不是说笑,大小姐新婚在即,府内开销甚大,怎能再多支出一笔?”
冬叶恶狠狠地瞪了张管事一眼,已经全然没有了之前等待的耐心,眼珠子一转,说道:“老爷好歹是四品大官,这么一点银子都拿不出,丢的可是老爷的脸。”
搬出老爷来压他,张管事面上还是无甚波澜,道:“老爷说了,大小姐嫁的人可是当今豫王,让我掐着铜板过日子,若是嫁妆少了,那才是丢了老爷的脸。”
“如此说来张管事可要多掐着点铜板了,”冬叶知道今日要不来抓药的银两,索性也不跟他客气,“嫁妆陪少了,那位豫王一个不高兴怪罪下来,丢脸的是娄府,背锅的可是您张管事。”
说完也不待张管事反驳,拉着身边的丫鬟气冲冲地走了。
边走还边碎碎念:“狗仗人势的东西,就知道欺负我家小姐,看我家小姐以后成了王妃,不活剥了你的皮……”
从账房出来,穿过一条回廊,再往西绕过一个院子,就是冬叶服侍的大小姐的住处。
小丫鬟已经煮好了药,冬叶招手唤她过来。
她抿了抿唇,恋恋不舍地从衣兜里拿出一致玉钗,交代小丫鬟:“这钗是大夫人的遗物,小姐说将它当了,我始终没舍得,这会儿不由得不舍得了,你当完了钗,去把药铺的钱付清了。”
冬叶拿过药碗,将钗小心递给小丫鬟,再三交代:“务必记得那家当铺,以后还要赎回来的。”
小丫鬟到了声是便走了。
冬叶叹了口气,转身却看到门外多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家奴,成婚在即,小姐还受着伤,他们是怕小姐跑了不成?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眼睛别乱看,不小心看了小姐的身子,眼珠子挖出来都算便宜你们了。”
得了嘴上的便宜,这才进屋。
帐幔里躺着的,是娄府的嫡小姐娄影。
瘦小的身子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天气酷热却在身下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轻撩纱帐,入眼的是白皙的脊背,和青紫交错的伤痕,厚实的被褥上还有斑斑血迹。
看到床榻上的人,饶是再坚强的冬叶也止不住落下泪来。
“小姐,醒醒,该喝药了,”冬叶拭了拭眼泪,在娄影耳边轻声唤她。
娄影虽闭着眼睛,但枕上的湿痕和眼角涌出的泪水出卖了她。
三日前,娄父进宫面圣,回来就神神秘秘地跟她说,皇上给她赐了一门好亲事,却始终不说未来夫君是谁。
娄影只当父亲是想给她惊喜,但紧随而来的圣旨让她的心跌落了谷底。
当朝大皇子,虽早封为豫王,但自小中毒,旧疾缠身,命不久矣。
奉旨成婚,说好听了是赐婚,说难听了便是冲喜。
她是娄家的嫡女,沉鱼落雁之貌享誉朝野,上门提亲者不乏达官贵人,而娄家又没有衰败,万不能到如斯田地。
个中缘由没有厘清,她便跪着求娄父想想办法,娄父没理,走投无路的她想到逃婚,却让娄父捉回来一顿家法伺候。
冬叶还在温声叫着。
良久,她才艰难地支起身子,就着冬叶端着的药碗,面无表情地喝了下去。
冬叶看着揪心,身心受伤,她真怕她家小姐做出什么傻事。
娄影重新趴回去,看出丫头的担心,主动挑起话题:“婚事进行得如何了?”
“小姐,你还有心思想着婚事,您的伤药钱账房都赖,那张管事可真不是东西,看到他那副嘴脸我都想吐……”冬叶又愤愤地骂了起来。
如今娄家把持内外大小事务的是娄父的侧室张氏,自娄影的母亲去世之后,娄父一直没纳正室,侧室之中张氏虽出身平寒,但以她最为精明,而张管事便是张氏的亲哥哥。
娄影是嫡女,已故母亲是当朝大将军黄焱的掌上明珠,不仅出生好,面容更是一等一的出色,娄父虽不喜娄影,但一直想借助她来攀高枝。
张氏做事跋扈,但知道娄父的用意,也只会暗地里搞一些小事情,如今她许配给了无权无势豫王,纵然是个王妃头衔,也只是一只鲜艳的空壳子。
张管事此番做法,不用细想,就知道是张氏的授意。
“给你的玉钗当了吗?钱不够了?”娄影动了动手指,动作幅度不大,却足以牵动伤口,“那里还有些首饰,都拿去当了吧。”
“够,当然够花,还多着呢,”冬叶连连甩手,夫人走得早,留给小姐的也没几件首饰,“小姐,我看他们的嫁妆都不会太丰厚,您还得自个儿贴着点儿。”
“嫁妆?”
“嗯,姓张的说正在准备。”
娄影了然,从圣旨下来到现在,不足三日,就急着筹备嫁妆了,看来,这豫王当真病入膏肓了。
主仆二人刚说起话,门外就有人敲门。
也不等屋子主人的允许,径自推门而入。
来者也不是别人,正是张氏。
与之一起前来的还有张氏的女儿,娄妍。
娄妍一进门,急忙扑到娄影床头,泪眼婆娑:“父亲下手也太狠了,姐姐怎么能受这种苦。”
娄影看了眼施施然过来的张姨娘,那日还是她提醒父亲,让她知道在家从父这个道理的。
沉默许久,她才说:“是我没规矩,顶撞了父亲。”
娄妍还在抹着泪,又说:“姐姐若实在不想嫁,我去找爹爹说说,爹爹最疼我了,他一定会听我的。”
明知道圣旨已下什么都改变不了,当初自己逃婚也是心慌意乱之下做出的愚蠢选择,如今说这番话,是膈应自己来了。
娄影挤出一个微笑:“不必了,嫁给豫王没什么不好,好歹是个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