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初院时,天际刚刚大亮,崇礼殿中的饭堂内还没有看见几人影。我们寻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便各自低头吃饭,并无多话。
由于心中有事,根本没有心情品尝,我三口两口就将碗中稀饭连同盘中馒头吃进了肚里,只觉得吃得太急,竟然又有了些睡意涌上脑中,不过,一阵阵夹带着青草香气的凉风从窗口吹来,合着这风的,还有那隐隐约约的管弦乐声,此起彼伏的音符传进脑中,我全身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我们三人是今日最先来到课堂的,坐在宽大整洁的几案前,听着窗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吵嚷得我原本平静如水的内心,也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我倒不是害怕,也算不上有多紧张,冷箫上次没有大发雷霆处罚我,他今天更加不会这么做,可是不知为何,我的心还是惴惴不安,总是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一向本本分分,老实巴交,我想破了脑袋,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和我扯上关系,可尽管如此,这种心乱如麻的不安感觉仍如同鬼魅一般缠住了我,杳无踪迹,但却实实在在。
“不用担心,到时候,你只用把眼睛闭上,专心吟唱就够了!”见我将双手紧交握在一起,欧阳必然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以手搭肩,宽慰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是唱黄了,或者忘词了,冷箫会不会不高兴?”我以探询的目光朝欧阳看去。
“吟唱不同抚乐,音准甚是难以掌控,而你只有区区六天时间练习,我认为冷箫不会如此严苛的。”欧阳一本正经的回答道。
我抿了抿嘴干涩的嘴唇,没有再说话,欧阳和韩敏相视一笑,也没有再试图宽慰我,就这样,默默的迎来了关键的时刻。
冷箫今日换上了一身水蓝色衣袍,银色祥云翻飞其上,翩然如同云中智者,不仅出尘绝世,遥遥望见,还甚是风姿绰约。
这些日子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冷箫穿上这般鲜艳的服饰,加以倾倒众生的容貌神釆,简直是催魂摄魄,让人神魂颠倒。
冷箫面庞笑意盈盈,虽然仍是威严凛凛,但是,肃杀的冷傲却被融融喜意所包裹,使得今日的冷箫看起来颇为平易近人。
见到冷箫今日如此反常,众人不仅不会觉得轻松愉快,反倒更加紧张害怕起来,谁也不知道冷箫心中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他今天如此不同寻常,会不会是一种危险的暗示?
一时间,堂上的气氛怪异到了极点。即便冷箫笑意浓浓,但是堂下众人仍旧是屏气敛声,一派肃然。
今日的考核与往日不同,冷箫拿出了花名册,郑重其事的从头看到尾,眼光一扫众人,温广资阳这四个字脱口而出。
今日考核的顺序是按照月末考核名次来的,当欧阳放下他手中短笛时,我便知道,接下来该我了。
“欧阳琴声!”冷箫端详着站在他身边的欧阳,那种困惑的神情,就好像他这次刚刚认识欧阳一般,“笛声悠扬流畅,不过,我觉得,你更适合抚琴!”
欧阳并未答话,恭敬的将自己的晶石交予冷箫,冷箫伸手接过,轻轻一点,一连串的影像清楚的投射于半空之中,这些都是在座众人方才的记忆,无一人缺少,欧阳轻松过关。
“下一个人,孔忆之!请到前面来!”冷箫看了一眼花名册,极目扫过众人,将目光缓缓落在了我的身上。
听到冷箫念出了我的名字,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百般不情愿的站起身,缓步朝堂前走去。
在冷箫身旁站定,朝冷箫礼貌的行了一礼,回过身,朝众人望去。我并没有打算去看旁人的表情,我只想找到韩敏和欧阳,看看她们的笑容,尽量平复我狂乱跳动的心脏。可是,我一眼望去,还没及看清他二人的方向,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却抢先转进了的目光中,吓得我一阵心惊肉跳。
乔依云那俏丽的身形出现在课堂的最后面。她倚在窗边,优雅的坐着,一副闲来无事的悠然自得,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的盯着我。
莫名出现的乔依云让我分外不安,但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乔依云为人傲慢无礼,整个昆仑,除了她的师尊和冷箫以外,所有人都入不了她的法眼,尽管她所教授的课业不是我所擅长的,但是我自认为从未冒犯过她。虽然她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可是我总觉得她今日的出现,是因为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知道那双怨毒的眸子从未从我的身上移开过一寸。
她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昆仑可是没有旁听规矩的。
“词册带来了吗?”冷箫见我愣怔出神,柔声问道。
“带来了的。”听到冷箫询问,我猛然追回了思绪,不安的说道,“难道可以看着吟唱吗?”
“这么说来,这首词你已全部背诵下来了?”冷箫闻言,猛的一怔,眼中不仅露出些许赞许之情。
“大致是记下了,不过,能看着吟唱,自然是更好!”我咧嘴朝冷箫傻傻的笑了笑,急忙将此册从袖袋中取了出来,恭敬的至于面前的几案上,轻柔的翻开了第一页。
我清了清嗓子,又将晶石握于右手掌心。
这块水晶石,是所有昆仑弟子的必备之物,在我们搬进初院的当天就领到了。水晶石品种繁多,韩敏的黄色晶石,欧阳的灰色晶石,而我所得到的则是晶莹剔透的白色晶石。仙界的晶石用处颇多,而此刻,我就是试图用晶石来储存我从众人脑中得到的记忆。
这是我第一次当众演唱,紧张是在所难免的,为了避免出现脑中一片空白的情况,我决心勾着头,只看词册,绝对不去理会堂下众人的反应。
气运丹田,平心静气间,我的歌声悠悠扬扬的充满了整个空间。我可以清晰的听到,我的歌声在撞击墙壁后,又被弹了回来,堂上一片寂静,静的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将心神完全沉浸、沉醉在这悠扬的曲调之中,试图进入最为放松的状态。后来,我渐渐的闭上了双眼,因为我早就已经将词曲熟烂于心,根本不需要看着歌词来吟唱。我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即便我不能深解词中深意,但是,每每吟唱,我都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欣喜,这种喜悦的感觉,就好像在纷繁复杂的尘世之中,不经意的回眸中,望见了心爱之人,不过,这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还从未真实的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如梦如幻间,我袅袅收尾,微微睁开双目,我垂着头,等待着众人对我的嘲笑与讽刺,可是许久也没有听到一句话语,堂上依旧安静,仿佛我仍在纵情吟唱。
我略微抬起了头,当我的目光投向众人时,所有人才如梦初醒一般,嘘出了声来。
我知道,这意味着我已然成功,我暗自欣喜,张开紧握的右手。白色晶石此刻已变得乳白,其间一团杂乱的丝线缠绕着,漂浮着,泛着点点晶光。我知道,这些就是我刚才从众人脑中取得的记忆,一人一条丝线,二十四人,便有二十四条丝线,我原本还担心一曲唱罢,晶石中一条丝线都不会有,一见此景,心中真是如释重负。
我转身朝冷箫嘻嘻笑,将晶石双手递于他的面前。冷箫目光之中不乏赞叹之情,想必我此番表现必然是他始料未及的。
冷箫将晶石置于左手掌心,以右手指尖轻轻一点,数十条丝线尽皆飞出,幻化为空灵的影像,投射在高高的屋顶。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些无声的图像,有的清晰,有的模糊,虽然质量参差不齐,但是能有这样的成绩,对我而言,已经很是满足了。
影像一个接一个的展现,我越笑越是开心,可是这一切美好,却被一个古怪的影像毫无征兆的打乱了。
绝大多数人的记忆都被一一审查过,我眼睛眨也不眨,可忽然间,我竟然看到了我的背影出现在了半空之中,我缓缓的走着,最后,走到了冷箫的面前。我们二人说了几句话后,冷箫将一个锦袋送给我。教室还是这间教室,可是记录这段场景的时间却是六天之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从来都不认为,我自己能有如此魅力,竟会如此的引人注目,在这群英荟萃的昆仑仙宫之中,竟还有人如此刻意的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正纳罕间,一个身影突兀的出现在了我的左侧,我猛然一惊,抬头朝那人看去,可刚一抬头,一记响亮的耳光便重重的落在了我的右脸之上,顿时眼冒金星,火辣一片。
打我之人必然是使出了全力,我重心不稳,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直到此刻,我才恍惚看见,这不由分手就大打出手的人,竟然就是乔依云。
乔依云早已怒气冲天,双目之中似有火光在闪,仿佛顷刻之间就要将我烧成灰烬,好像我同她早有深仇大恨,不由分说就是要手刃仇家。
“依云?你这是在做什么?”乔依云突然怒发冲冠的对我大打出手,也惊呆了一旁的冷箫,冷箫怔了片刻,见我歪在地上不敢动弹,急忙伸手将我扶起。
“做什么?”乔依云恶狠狠的瞥了我一眼,冷哼了一声,颐指气使的说道,“打贱人!”
“乔依云!请你主意你的用词,贱人二字焉是可以随便说的!”冷箫好像明白了乔依云言中深意,上前一步,将我护在了身后。
“你竟然真的将这本词册给了她?”乔依云不管不顾的冲将上前,拿起那本依旧摆在几上的词册,身体因为狂暴的怒气而颤抖,她怒目圆睁的厉声质问道。
“那又如何?词册是我亲手抄写的,我若送人,想必并不用征得你的同意。”冷箫强压怒火,冷声回应道。
“五年前,你废寝忘食的誊写这首词,历经数月,方的这一本。你视如珍宝,我连看上一眼都不能,没想到,你今天,竟然将它送给了这个贱人!月末考核之时,若不是你好言相劝,明哲仙尊怎么可能收她为徒,我当时竟然没有想到此处,只以为你是一时兴起。我真心真意的待你,没想到你竟如此对我!”乔依云越说越是激动,竟全然不顾及脸面,如同凡界女子一般,哭闹撒泼。
“我说过多次了,我冷箫一心修仙,情爱之事与我无关。我今日将词册送给孔忆之,只是因为,我觉得她能将这首词吟唱的好听,仅此而已。其实,我根本没有必要向你解释什么,今天你大闹我的课堂,我不会追究,不过,还请你不要继续执迷不悟。”见到乔依云如此狼狈不堪,冷箫心生厌恶,斜睨着眼看了看她,不等她回答,直直的看向大门,示意让她离开。
“好一个与你无关!”乔依云见冷箫不仅痛改前非,反倒变本加厉,颇感嘲讽,冷笑道,“你敢说,你此刻没有丝毫袒护她的心思吗?不然的话,你何必与我多言!我恨她也好,怨她也罢,和你并不相干。冷箫,你最好给我记住,只要她在昆仑一日,我便一日与她为敌,除非,你声明与我相恩爱,不然,她永世不得安宁!”
见乔依云竟然说出如此恶毒的话语,冷箫忍无可忍,可是乔依云毕竟位列仙班,仙术虽不及冷箫,但比我们这些菜鸟还是要好很多的,所以,还未及冷箫动手抓她,她早就凭空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得一阵暴怒的吼声在教室里回荡。
课堂上仍旧是一片寂静,虽然众人早就已经从失忆中恢复过来,但是在亲眼目睹了这场苦情大戏之后,竟没有一个人敢在此时发出一点声响。
吟唱考核通过了,不过,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我莫名其妙的得罪了乔依云,成为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尽管我很希望事实能如她所言的那般,冷箫心中有我,可是,对于这一点,我还是心知肚明的,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成了罪大恶极的犯人,这样的事实,让我实在难以接受。更可怕的是,乔依云已然扬言要对我加以报复,以她的个性,定是言出必行,况且她本就是我的授课师姐,她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她存心想要刁难我的话,我哪有反抗的余地呢?
想到这些,好不容易才稍感宽慰的自己,又再次开始唉声叹气。
自此之后,我仿佛一夜之间成为了昆仑的名人,每当我出现在类似于饭堂、书馆这样的公共场合时,总是会有人窃窃私语,对我指指点点。起先我还颇为烦恼,后来我才知道,自从那天以后,关于我和冷箫之间的传言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了昆仑弟子中间。
传言有很多版本,不过主旨大致相同,都认为我早就已经同冷箫相知相恋,我这次之所以会来昆仑,其起目的就是来和冷萧相聚的。
对于这众说纷纭的谣传,我不置可否,权且当做与己无关。因为我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传闻之上。
三日之后,终于到了我不得不面对乔依云的时候。
这日一早,我们和往常一样,早早的就来到了课堂,选了一个最为偏僻的角落坐下,惴惴不安的等待着。
就在乔依云踏进大门的一刻,在座的众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我,那样的目光,就好像是在期待着另一场精彩的苦情大戏一般。
见到乔依云的一刹那,我的心中猛地一紧,那日的场景,不可抗拒的显现在了眼前。我知道,我这下完蛋了,没有谁能够救得了我。我沮丧的垂下脑袋,怀着凄惨的心情,等待着乔依云的报复到来。
整整一个早上,我都是在忐忑中度过。乔依云阴沉着面孔,足以说明她仍旧很是生气,可是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朝我投来哪怕一个目光,就好像我这个大活人根本不存在。
乔依云的报复没有如期而至,她甚至连一句嘲讽挖苦的话,都未曾喷薄而出,她完全忽视我的存在,这样的情况是我始料未及的。
课业还在继续,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很快就对讨论我和冷箫的关系,失去了兴趣,不过,烦心的事情并没有从此就放过了我。
住进初院的第三个月终于结束了,而昆仑仙宫中的的天气依旧如春天般清爽温暖。冷箫站在堂前扫视众人,许久方才缓缓说道:“你们今年已在这崇敬殿中修习近百日,按照昆仑往年的规矩,是时候对你们进行考察,以确定今后的授课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