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错过,命运签语
屋外的天布满了阴霾,一轮冬日蒙在阴霾里,失掉了耀眼的光芒,像一块被烤红了,毛毛生出烟来的通亮的玉。这院子里,在西屋窗前种着一株腊梅,空气中悠悠暗浮着清凛的寒香,让这个阴霾天也更添出了几分寒意。韵柳觉得自己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是寒嗖嗖的,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救她出去。不吃不喝,这样捱着,又能捱多久?
“砰!”的一声,惊心的响。院门忽然被人泼气似的轰开了。
屋前廊子上的林韵柳,听见这样大的动静,也是一震,扬起脸来望了过去。正瞧见一个脸上寒意凛凛的**迈进院来。那**也正瞧见她。脚下还没等站定,**就冷飕飕的盯了林韵柳一眼。
韵柳并不认识这个满身喷着火药味的**,不过从她的穿着打扮来看,猜想应该是这府里有身份的人物。
“这是我们肖府的二奶奶。”正暗自揣度,就听那随后进来的一个小丫头已经抬着眉毛横横的向她通报道。这**正是二奶奶石秀芬。
秀芬嗵嗵嗵上了台阶,走到林韵柳面前,下死眼的又盯了她几眼。那眼睛里像是能射出小飞镖出来,恨不能射死她。
石秀芬也是刚刚才起床,房里的丫头给她梳头的时候报告了昨晚林韵柳进府的事情。她竟没料想到狐狸精才死了,又来了一个。这一个消息简直如一颗炸弹,炸碎了她这些天来所有的幻想。剩下的只有幻梦破灭之后的绝望。
她穿着绸子面的袄裤,那衣料子通身是一种潮湿浓厚的绿,大面的绿里面只隐隐藏着细碎的银色花样。那种眩目的绿,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有些眼晕。韵柳身子本就虚弱,受不了那样浓艳的刺激,她撇开了目光,将眼淡淡的看向了别处。可在石秀芬看来,这小小的举动却意味着清高,意味着压根儿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心里的那蓬火,轰的一声,燃得更热烈了。
石秀芬扬起手来,‘啪!’的一声,一个耳光甩到了林韵柳脸上去。
林韵柳怔了一怔,木雕泥塑一般立在那里,发颤的手捂住那火辣辣的半边脸颊。石秀芬倒已经挺胸昂首的径直进了屋去。韵柳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沉沉的立着,拼命克制着自己。她知道这是需要她忍的时候。现在和肖府的人结仇实再不明智的事情。
那个立在院门口的老妈子看见当下这种阵势,一时也没了主张,早吓得掉头就跑了。跑出了院子,她却又想到余管家的交待过她要照应好林四小姐,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事情发生,也要去通报他一声。老妈子细想想,觉得很有必要去告诉余管家一声。看二奶奶那架势,明明就是来者不善,别回头真闹出了什么事,她可担待不了;一面想着,一面就跑去找管家了。
“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秀芬重重的落坐在椅子上,抽出手绢一面抹眼泪,一面喃喃哭道,“才死了一个,又来一个!那个还没入土呢,替补的都已经弄进府里来了!就这么嫌我呢?啊?”
她越说越觉得自个儿委屈,越说声调越管不住的往上涨,嘴里的话也越没遮没拦:
“老太太嫌我嫁进肖家来这么些年也没生出个一男半女的,也不看看她儿子一年到头才进几回我屋子!这种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免得这么厌烦我!”
韵柳却无论她如何闹腾,只是不声不响。和一个酸妇因为争一个男人又吵又闹,对她来说,那是一种羞耻。石秀芬可不这么认为,她的眼里只有她的男人。她见韵柳不声不响,更是咬牙切齿起来,啪啦啪啦的就奔了上去,两手下死力的又推又搡林韵柳;一面拔高了嗓门,咬牙切齿的恨恨嚷道:
“这天底下的女人就都这么贱吗?才刚死了,又一个急赶着自己送上了门!”
真是恨不得林韵柳是个泥人,把她给捏烂了。
韵柳从昨晚开始就一滴水一粒米未进,人早已经是飘飘然了,被秀芬连着不依不饶的推搡了几下,虚虚飘飘的连着往后退去,踉踉跄跄的就撞上了身后的上头柜上。柜子上摆着的一个插着鸡毛掸子的冰纹花瓶被这么一撞,晃了几晃,一歪身,还是‘呛啷啷!’一阵声响,粹然落在了地上,哗啦啦散了一地碎瓷片。
那声音听着简直就像一个女人碎了心。
地上落着一个鸡毛掸子,秀芬抢上前就给攥在了手里,唯恐落在了林韵柳手里似的。她把鸡毛掸子反握在手里,攥着一手鸡毛,手心里汗津津的。
“你以为我想来吗?”韵柳见她竟然扬起了掸子要打人,忍不住冷冷说了一句,“有本事你就让你那个丈夫把我送回去。我倒还要谢谢你呢。”
秀芬举着鸡毛掸子,愣了一下。
“呦!还没正式搭伙过日子呢,倒已经先知道抬他出来压我了!”她随即忽然嚷道,“这以后还了得!”一面更加操起掸子,往林韵柳身上狠命打去。
韵柳小时候也有那么一次,她和哥哥姐姐玩捉猫猫。那时他们嫌她小都不带她玩,不过,尚不懂事的她却总是很没有骨气的粘在他们后面,学他们在桌子柜子底下钻来藏去。结果,她也记不清是谁撞在了一个柜子上,打碎了她父亲的名贵古董。哥哥姐姐都一溜烟跑了,她最小,也不懂闯了祸要跑,更比不上他们腿脚快,被她父亲一手就给拎了起来,操起鸡毛掸子,就要往她身上抽。不过,那一回,她没挨到打,全都挨在了她母亲身上。她母亲跑来了护着她,把她紧紧包拢在自己怀里。她缩在她母亲怀里,吓得紧闭着眼,就听见一棍一棍落下去,踏踏实实的抽在了她母亲单薄的身上。那是一种让人从心底里凄寒下去的声音,夹着她母亲哭着一遍一遍的乞求声,和她父亲可怕的咆哮……
韵柳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一次。也许,如今的她恍若就是当年的母亲。如果真的留下来做了姨太太,那她也就要步她母亲的后尘了。可是,她知道那是她绝不能走的一条路,无论如何。
老妈子找到了余管家,可也正赶上他和二爷思泽商议置办丧事的一些具体事情。办丧事需要从账上支取钱银,旁边还站着一个听吩咐的账房先生。老妈子一见这阵势,尤其是顾虑到二爷也在场,反而不好说话了;磨磨唧唧,欲言又止的站在一边,愁成一团,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倒是余管家心里有数。看见这老妈子过来了,他猜想定是林四那儿出了什么事情,就支应了一声二爷思泽,接着自己走上前去,让她回话。余管家一听,心想既然牵涉到了二奶奶,自己反倒不好出面了。他转脸往一旁思泽那儿望了望,走了过去。
思泽并不知道林韵柳进府的事情。昨天一天,他几乎都是愁闷在屋子里,守坐在赵翠蝶身边,黯然神伤。希源因为考虑到林韵柳能不能留下还是一个问题,就没支应思泽。管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清楚三爷经手的事,除了老爷还能震得住他,跟谁说了都不顶用。这会儿管家需要他出面,就顺势把事情大致都给说了。
思泽沉着脸,听完了事情的前后。
“我怎么可能去做这种强娶的事情?”思泽神情凝重的沉声道,“老三也真是糊涂了。”
思泽转而却又叹了一声,现在哪里有闲心思去管这些事情。他向管家无力的摆了摆手,道:“你去看看吧。”管家却很是为难,凑到思泽身边,表情难做的嗫嚅道:
“可是,二奶奶她……”
思泽沉吟了片刻,明白这件事,他是做不了旁观者的。从昨天到现在,他也是一粒米未进了,他支撑着从座椅上立起了身,叹了一声,“走吧。”
秀芬不知是不是打累了,还是见韵柳一副任由打的架势,又觉得不解恨了;上前一把扯起她的胳膊,硬生生就把她给拽了起来,一面骂她“不要脸的女人”,一面就要去抓她的脸。韵柳只是往后退避,脚下连连趔趄,身后散着一地的碎瓷片,‘咯吱!’一脚就踩了下去,险些摔倒。人没摔倒,刚才身子一歪下去,衣领里骨碌碌滚出一个翠玉的戒指,套着一根红绳子,坠在脖颈上。秀芬忽然就注意到韵柳身上挂着的那个翠玉戒指。
看指环的粗细,那应当是个男人的东西。秀芬心想:“定情物都有了,还在这儿唬我呢!”登时秀目中热焰灼灼,当即,就上去拽她脖子上挂着的戒指。这戒指其实是韵柳母亲生前珍爱之物,韵柳自然死命护着,两人扭缠在了一起。这时,秀芬一扭脸,对一边那跟她同来的小丫头一声喝斥:
“还死在那儿干吗?!”
那个小丫头正在犹疑不知道该不该上,一听召唤,随即也暗运了运力气,跑上来扯韵柳的胳膊。撤开手的秀芬狠命的就往韵柳心口上一推。韵柳身子毕竟单薄许多,狠狠跌坐到了地上去,一只手刚刚好轧在了一片尖锋的破瓷片上。
心口一阵阵疼,手上又是突来一阵剧痛,她不禁紧皱了皱眉头,登时就觉着手上有热乎乎的东西一股一股的往外淌,伤口处是一种酸冷酸冷的疼。
思泽和管家已经走到了院门外。
正要跨进门里去,一缕风从门里斜斜吹过,扑在思泽的脸上。